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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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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歸憤怒,八月十五這天,祖上仍將收起的田賦,集合到一輛獨輪車上,一個人推著往鄉上送。掉屁股推了十五裡,弄了一頭的汗。打聽著推進鄉公所,見人就說:「大爺,我把田賦送來了。」 可人家都翻白眼不理他。最後祖上上茅房遇見個系圍裙的人,蹲在那里拉屎,認出是上次到申村發脾氣的公差,一陣高興,伏下身子說: 「大爺,我來了。」 那人仰臉認半天,才認出祖上,用磚頭蛋子指著屁股:「你來幹嗎?」 祖上說:「今天是八月十五!」 那人提褲子出了茅房,碰到茅房口一車子糧食,奇怪地問:「咦,你怎麼把糧食推來了?」 祖上答:「大爺,你不是說八月十五以前嘛!」 那人拍腦袋想了過來,搖頭歎氣:「唉,唉,你不會當村長!」接著掉屁股跑向伙房,「我饃鍋還在火上坐著!」祖上這才知道他是一個伙夫。 以後又經過幾次這樣的事。第二年夏秋兩季,都是祖上一個人推獨輪車去送田賦。伙夫見他就說: 「唉,唉,你不會當村長!」 祖上委屈地說:「大爺,我本來就不會當村長,都是你指派了我!」 伙夫說:「不是那個不會當,只是這推獨輪車的事,是村丁幹的!」 接著一邊在案子上揉面,一邊比葫蘆畫瓢給他講了些為官之道。 三年以後,祖上村長會當了。行動舉止,有了些村長的意思。這期間他見過一些世面,到鄉上開過幾次會,聽鄉長周鄉紳說過一回話,又與別的村長學習學習,於是會當了。 祖上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村裡找了一個村丁,讓他替自己推獨輪車。這村丁姓路,是個剛遷來的外地戶,聽說村長讓他當村丁,也很樂意。以後再逢夏秋兩季,到鄉里送回賦,獨輪車便由路村丁推著,祖上在一邊空手,拿草帽扇風。路上祖上問: 「車子不重吧小路?」 小路掉屁股推車,弄了一頭汗,但仍掙著脖子說:「不重不重,一車糧食,可不能說重!」 村裡出現案子,祖上不再東奔西跑,斷案弄了個案桌,設在村西一間破廟裡,祖上坐在案桌後,讓村丁傳人。路村丁用洋鐵皮砸了一個直筒喇叭,站在村西土廟前減人,也覺得挺神氣。參照外村的規矩,斷案祖上請各姓族長來作陪;再讓原告被告出些白麵,讓路村丁烙幾斤發麵熱餅,與族長們吃了熱餅再說理。斷案不再叫原告被告的小名,一律呼大號,張三李四地叫著,很像個樣子。祖上一吃完熱餅,小路便喊: 「張三李四到齊,各姓族長到齊,請村長斷案!」 祖上便斷案。據說祖上斷案之前,愛先瞪大眼睛看原告被告一陣,看夠才說:一說罷!」 張三李四便開始陳述。 據說祖上聽陳述時的表情很有意思,嘴裡老是「噝噝」地吸氣,臉紅得像蘿蔔。斷偷盜案,看他那著急勁兒,像是他偷了東西。他聽完陳述,不再管原告被告,誰先掉淚誰有理。再就是討厭爭辯,雙方一爭辯,祖上就氣:「你們爭吧,你們爭吧,你們都有理,就我沒理!」氣呼呼站起就要走。害得雙方趕忙拉住他,聽他說理。 自此以後,村裡出現爭地邊、爭房產、爭桑柳趟子、兄弟分家不均、婆媳鬥毆等一干雜事,都來「經官」,找祖上說理。村西土廟裡,每三天升起一股炊煙,是路村丁在烙發麵熱餅。吃過熱餅,就該祖上吸氣、漲臉。吸完漲完,最後判定: 「張三有理,李四認罰!」 或:「李四有理,張三出糧!」 事情便結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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