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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費墨被嚴守一拉進《有一說一》。一開始嚴守一並不強迫他做什麼,平時愛來不來,到月底就送酬金。後來倒是費墨坐不住了,主動過來策劃節目。

  費墨加入《有一說一》的策劃隊伍,《有一說一》果然和過去不同。嚴守一一開始擔心費墨放不下大學的架子,大學和電視臺,正像費墨說過的那樣,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里巴人,同樣的話,兩種不同的說法,擔心費墨給弄擰巴了,沒想到費墨能上能下,進得廳堂,也下得廚房,從深刻到庸俗,轉變得很快。費墨說話慢,做事也慢,嚴守一從不催他。但幾年之中,費墨策劃出幾期節目,個個叫好,使《有一說一》一年上一個臺階。

  短短幾年,嚴守一和費墨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四十歲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過了四十歲,就知道有話無處說,顯出朋友的重要來了。費墨當著人愛擺架子,單獨和嚴守一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露出本相。特別是兩人喝醉的時候,費墨就不是費墨,費墨就成了另外一個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費墨說,嚴守一聽。費墨不說到口吐白沫不算完。

  但一次喝醉的時候,費墨說著說著,突然不說了,像空中斷電,突然出現了空白;好不容易等電路接通,費墨又開始傷感,突然點著自己的嘴:「貧。」

  又點自己的嘴:「可它除了貧,還會幹什麼呢?」

  嚴守一倒學著費墨平時的口氣安慰他:「費老,不能這麼說,對您叫貧,對於我們,您牙縫裡剔出來的東西,就夠營養大家一輩子了。」

  費墨沒理嚴守一,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感歎:「嘴裡貧,是證明心裡悶呀。」

  接著淚流滿面。嚴守一看著費墨,倒半天說不出話來。久而久之,嚴守一悶的時候,也常對費墨說知心話。對妻子于文娟不能說的話,也對他說。嚴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邊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瞞別人,不瞞費墨。

  二月十一日這天清早,嚴守一開車到費墨家接費墨,一塊去電視臺錄像。平時接費墨,費墨知道是去《有一說一》劇組,胖臉都是笑呵呵的。嚴守一故作卑謙狀,給他接包,拉車門,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費墨從門洞裡鑽出來,一臉苦霜,對嚴守一的接包和拉車門不理不睬,嚴守一便知道費墨昨天晚上在家裡度過的很不愉快。費墨的老婆叫李燕,是一家旅遊公司的職員,也和社會上其他人一樣,不知道費墨對於世界的重要,言來語去,常惹費墨生氣。這時嚴守一又發現費墨另一個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還愛遷怒。他與老婆鬧了矛盾,也會在別人身上和別的話題上找補回來。嚴守一看他上了車還耷拉個臉,開車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區,嚴守一小心地問:「費老,我們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還是走理性的四環路?」

  費墨看著窗外不理人。嚴守一只好閉上嘴,埋頭開車。等車上了四環路,費墨果然開始遷怒了:「老嚴,我不是說你,沒事也坐下來看點書,知識欠缺,是會誤事的。」

  昨晚《有一說一》播出的節目叫「如今我們沒發明」。費墨:「裡面有硬傷,你知道嗎?你怎麼把蒸汽機說成是牛頓發明的?」

  嚴守一吃了一驚:「不是他?那是誰?」

  費墨:「瓦特,瓦特知道嗎?」

  正在這時,嚴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頓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費墨,打起右側的轉向燈,躲著身邊駛過的車流,從最裡面的快行道靠到外邊的慢車道,停到臨時停車線上。費墨瞪了他一眼:「又搞什麼名堂?」

  嚴守一:「手機落家裡了。」

  費墨順著自己的情緒一陣煩躁:「那怕什麼?該錄像了,顧不上了,下午我還有事。」

  嚴守一雙手把著方向盤:「今天于文娟在家。」

  接著將車從立交橋快速往回盤,費墨在旁邊又一陣煩躁:「你來往的那些人,說好聽點叫『蜜』,說句實話就是破鞋!麻煩,為搞破鞋,多麻煩呀。」

  嚴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上班。嚴守一回家拿手機時,她正在家練氣功。結婚十年,兩人夜裡從未採取措施,但一直沒有孩子。到醫院檢查,不是嚴守一的問題,是于文娟的問題。

  于文娟便開始一罐一罐喝中藥。後來見了一位氣功大師,開始練氣功。一陣氣功一身汗,于文娟從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嚴守一感到有些好笑:「沒有就沒有吧,時尚青年都喜歡丁克家庭。」

  于文娟不好意思笑了:「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奶奶。」

  這裡說的奶奶,是指嚴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結婚時,兩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傳的戒指送給了于文娟。以後春節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嚴守一:「她一農村老太太,懂得什麼?」

  于文娟:「答應過的,不可失信於人。」

  後來嚴守一發現于文娟孜孜追求懷孕並不是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嚴守一的性格,怕他在外邊胡鬧;想懷孕生子,用一個孩子套住嚴守一。

  後來嚴守一又發現于文娟追求懷孕的目的並不單是為了套住嚴守一,而是想找一個人說話。結婚十年,夫妻間的話好像說完了。剛結婚的時候,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能從天黑說到天明;現在躺在床上,除了幹那事,事前事後都沒話。有時也絞盡腦汁想找些話題,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別人的事。而且是幹聊,像機器一樣,缺潤滑油,轉著轉著就不動了。最後就索性不說。

  嚴守一對這婚姻無所謂滿意,也無所謂不滿意,就好像放到櫥櫃裡的一塊幹饅頭一樣,餓的時候找出來能充饑,飽的時候嚼起來像廢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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