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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朱:

  「說得有理。你說是誰?」

  瞎鹿指著曹、袁:

  「就是他倆!」

  接著把反間計的前因後果複述一遍,又指白螞蟻:

  「主意是他出的主意,要治罪一塊治罪!」

  嚇得曹、袁忙跪到地上磕頭:

  「冤枉冤枉,小的們與沈前世有緣不假,但這次端的不是小的幹的,請皇上明鏡高懸吧!」

  白螞蟻也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皇上饒我這次,下次再不給人出主意了!」

  朱思索一陣,瞅了眾人一遍,手伸頭髮裡撓著:

  「事情看來有些複雜。」

  轉頭問胖頭魚:

  「如之奈何?」

  胖頭魚說:

  「當初咱們在寺裡時,師傅是如何對待咱們的?依我說,這幫刁民,每人先揍他們五十軍棍再說,調三窩四的白螞蟻,可揍一百!」

  朱:

  「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立即有如狼似虎的軍士上來,用軍棍揍眾人。一般人五十,白螞蟻一百。眾人屁股打腫了,白螞蟻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眾人一邊呼「萬歲」,一邊喊「冤枉。」

  胖頭魚:

  「其實這案情也簡單,誰×的沈姓小寡婦,沈自然知道。一個大活人,上了她的身,往短裡說,幾分鐘下來,她會不知道?」

  朱:

  「說得有理,提沈姓小寡婦!」

  提沈姓小寡婦。

  朱:

  「沈,我來問你,是何人上了你的身?往短裡說,幾分鐘下來,你有印象。從實說來,朕給你做主!上了人家身,×了人家×,把肚子弄大了,就這樣沒事了不成?」

  沈只是啼哭,不說話。

  朱又撓頭:

  「你要不說話,這事就難辦了。」

  又說:

  「當然,這可以理解,這純屬個人私生活。這樣吧,眾和尚!」

  眾和尚:

  「在!」

  朱:

  「把沈帶到我密室,私下問問,也許能問出個所以然。大庭廣眾之下,有些話是不大好說,案子不宜審理;就是硬著審理出來,也與大家面上不好看。你們看呢?」

  眾和尚:

  「皇上聖明,說的有理。」

  朱一揮手:

  「把沈帶到我密室。」

  眾和尚:

  「zh!」

  於是,朱將沈帶走,將屁股紅腫或皮開肉綻的我們眾人留在了曠野上。

  兩天后,沈被放回,朱親自陪著。據說,在密室問了兩夜,每夜問到下三點,沈這時倒不哭了,倚在朱的懷裡,但仍說不出人所以然。沈說,自上路以來,實在是太疲倦了。每晚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天明。一天夜裡,如醉如癡,如夢如幻,似乎有一個漢子上了她的身,又似乎沒上,後來胡裡胡塗事情了結,清早發現自己的褲子被褪了下來。但身邊有眾多無賴(指的是誰?)和惡民,到底是哪一個?打掉牙只能往肚裡咽;原想吃個啞巴虧,事情過去自己不提,天知地知,世界上別的人就不知道了,沒想到就一次,如今竟給懷上了。這讓人怎麼活?朱,我不活了,我解開褲腰帶上吊算了。從此咱們人間地下兩茫茫。朱忙將她拉回,撫摸她,安慰她,又堅決地說:

  「不怕,這事沒完,從明天起,我陪你在隊伍大軍中尋找。只要找著那人,我說一句話,咱們立即把他就地正法!」

  自此,朱陪著沈,開始在幾十萬人的大軍中尋找姦夫。眾和尚、軍士在旁邊陪著,孬舅、豬蛋、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石頭、白螞蟻、我等眾人也在旁邊陪著。六指撅嘴埋怨道:

  「為了找一個野漢子,這要耽誤多少路程!」

  幾十萬遷徙人群,在大路上徐徐而進,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隊伍趟起的塵土,遮蔽了半邊天。烏鴉在頭上飛,兔子在地下跑,流亡遷徙的人群,似一條長長的灰色的帶子,在盤繞牽動著地球。當然這是從遠裡看,雜在人群中,就不會有這種感覺,只會感覺到到處都是人,都在朝一個方向走,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湧到了這裡,都在世界上走動和遷徙。這麼龐大複雜雄渾的隊伍向前走,朱陪著沈逆向在人群中穿行,扳人的臉,在尋找姦夫。頭一天尋找,沈還有些不好意思,多虧朱的鼓勵。第二天第三天就習慣了,到了第四第五天,漸漸有了興趣,沈感到自己突然回到了青春少女時代,在一個龐大行進的隊伍中,逆向尋找自己的哥哥或者情人或者新婚久別的丈夫。這尋找就有情感色彩了。扳一個人的臉,又扳一個人的臉,眾人也感動,不顧沈是在尋找姦夫。前幾天大家還有些害怕,惟恐避之不及,因為找到誰誰就得被就地正法,幾天之後,也習慣了,也動了感情,也將自己變成了被尋找的哥哥、情人或者新婚久別的丈夫。大家都想讓沈扳一下臉。為了大家都被扳上,有的還打了架,動了刀子。最後,沈從幾十萬人中逆向挑出幾個。幾個興沖沖的,感到立即就要與沈重新團聚了。但等朱帶著和尚和軍士惡狠狠走過來,要對他們就地正法時,幾個人才回過味來,抱頭撲到地上,大呼「冤枉」。朱讓沈指:

  「到底是哪一個,指出來,讓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奸了人,就能當沒事人了?」

  這時沈又指不出來了。因為當時情況似夢非夢,天又那麼黑,沈夢中就是有印象,也只能是個大體,現在面對幾個相向的身體和面孔,她又猶豫了,又掩臉啼哭了。何況她挑選姦夫時還有私心,她怕挑選出的哥哥、情人或丈夫如是禿頭癩瘡者,也被人見笑;結果盡揀那些英俊瀟灑的往外擇。這些英俊瀟灑的人現在倒了黴。朱見沈啼哭,又作了難。胖頭魚說:

  「既然指不出哪一個,看這幾個被挑出來的,油頭粉面,眼睛滾圓,跟女人似的,也不是好人。好人如何能長這種樣子?依我看,一個打他們一百軍棍、塞他們一嘴馬糞算了!」

  朱點頭。立即有軍士上來,打軍棍,塞馬糞。軍棍好打,但塞馬糞時出了問題:人多,馬糞少,有幾個沒塞上,或塞的不夠一嘴。朱想就此了結,但塞上的塞滿的感到不公平,大家犯同樣的事,為何我塞上塞滿他沒塞或只塞了半嘴?大呼不公。朱沒辦法,只好讓軍士現找馬,現等著馬拉糞,然後將熱烘烘的馬糞完了,塞了後幾個人,沒塞滿的又給塞滿。後幾個人當初見馬糞完了,自己不再塞,都有些得意;現在見因福得禍,又被塞了稀馬糞,都叫苦不迭。

  沈姓小寡婦懷孕案就這樣了結了。了結之後,朱又來到我們中間,做我們的工作。說此事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一切往前看。人生自古以來,此等事層出不窮,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又單獨找瞎鹿談,說人生在世,可關心的事多得很,何必因為別人插一杠子就斤斤計較。說句實話,你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珍惜了。就說沈,沈就是不懷孕,不被人奸,跟你之前,就是處女嗎?以前不也在曹、袁身邊呆過?可見你內心深處,也未必重視這個,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罷了,我說得對不對?天涯何處無芳草,世上女的多得是,一花凋落,百花又開,子子孫孫,哪有窮盡?說你不大度,你就不大度;說你小心眼,你就小心眼。如此說來,我倒覺得曹、袁不錯。人家過去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沈過去屬￿他倆,現在時過境遷,沈流落風塵,下嫁給你,人家嫉妒懷恨了沒有?到底人家是大人物,你是平民;人家是鷹,你是個雞,只顧眼前兩粒米。我朱某雖然不才,但既然到了這個位置,做了皇上,就要為大家謀福利。你從小事上看開,看大事,往遠裡看,這次遷徙成功,到了延津,跑馬占地,成了蒙古王爺,一個沈姓小寡婦,算個什麼?再蓄三個四個嫩黃的小丫頭,也不都由著你?說得大家心服口服,說得瞎鹿心裡也開了竅,破涕為笑。朱很高興,用大巴掌拍眾人的頭。最後又宣佈,為了安慰瞎鹿的損失,堤外損失堤內補,他任命,瞎鹿,為我們這幫流民的小頭目。又說,醜話說到頭裡,知道大家過去都很非凡,當過丞相、主公的有,當過「新軍」小頭目的有,給大人物捏過腳的也有(指我和白石頭),瞎鹿過去是一個吹喇叭的,大家可能會不服氣;但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鬥量,江山待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一小段;我過去不也是個和尚?現在也成了皇上。既然欽定瞎鹿為小頭目,大家不要相互不服氣。說完,大家齊「zh」一聲。朱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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