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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瓦碴又對眾人作了個揖,看親戚情分,又單獨摸了我一下頭,將搶到的散碎銀兩,又還給我們,食指與中指放到嘴裡打聲呼哨,眾人又呼哨而去。強盜走後,大家松了一口氣,說是一場虛驚,又倒頭睡覺。這時惟有曹成與袁哨睡不著,仍在激動,兩人團在一起,唧唧噥噥,重溫過去當丞相與主公的舊夢。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雞叫。

  但到第二天雞叫,曹、袁倒了黴、雞叫時,沈姓小寡婦開始捂著肚子喊叫。曹、袁沒睡覺首先聽著,忙跑上去噓寒問暖,被沈一人一個大耳脖子。眾人起來,烘上火,才知道遷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婦懷孕了。一開始以為是普通的肚子疼,用手摁著、用膝蓋頂著,讓瞎鹿將手伸到肚皮上揉著、讓別人在旁邊看著都不頂事,又眼見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婦懷孕了。一聽說沈懷了孕,瞎鹿二話沒說,照沈臉上就是一耳光,說:自遷徙以來,我們雖是夫妻,在同一條路上,但之間並未沾染過,你怎麼會懷孕?你這孕從何而來?沒有我的參加,你私自懷孕,今後讓我在世上怎麼活人?接著又朝曹、袁兩人臉上一人摑了一耳光:媽拉個×曹成、袁哨,剛才你們聽見我老婆喊,腳不沾地跑過來,噓寒問暖,肯定沒安好心,我看姦夫不是別人,就是你們二位中間的一個!接著又朝白螞蟻臉上摑了一耳光:×你媽白螞蟻,當初曹、袁唧唧噥噥搞同性戀,他們搞不搞同性戀,親不親嘴摸不摸屁股,幹我們何事,你王八蛋出主意,讓俺婆姨到中間去離間他們;我當初就跟你說過,俺婆姨過去與曹、袁有沾染,這事情做不得,容易死灰復燃;你說不要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複燃不了,看,複燃了不是?你知道不會複燃,你家女兒也初長成,都十六歲了,何不帶來派她到他們中間?……瞎鹿轉著圈地摑人耳光,凡是挨了耳光的,都大呼冤枉。孬舅,豬蛋剛從夢中驚醒,還沒弄明白什麼事情,但也忙爬起來邊揉眼睛邊維持秩序。豬蛋把殺豬刀從懷裡掏了出來,孬舅喊:

  「誰再嚷,我挖個坑埋了他!」

  瞎鹿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用手揪著老婆的衣襟,讓她交代到底誰是姦夫,是曹成還是袁哨。沈一邊吐酸水,一邊啼哭。人群亂成了一鍋粥。

  正在這時,一道紅光飛馳到人群前。走得近了,才知道紅光是一群火把。火把裡夾雜著呼哨。大家嚇得篩糠,以為又遭土匪搶劫,都暫時顧不得誰是沈姓小寡婦的姦夫,都頭紮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躲藏。瞎鹿也不再責駡,忙將散碎銀兩往沈褲肚子裡塞。等紅光到達,開口說話,大家才松一口氣,原來來者不是土匪,而是當今皇上、滅元建明的開國元勳朱元璋。朱元璋坐著八人大轎,轎前轎後被一群手持練棍和刀叉的和尚擁著。有的和尚的刀叉上掛著兔子,衣服上鑲著金邊。朱把躲藏的眾人召集在一起,問:

  「你等眾人在此喧嘩什麼?朕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睡不醒,第二天才好工作,沒想到五更雞叫,剛剛想入睡,就被爾等嚷醒,你們該當何罪?別說是皇上,就是一般性首長,首長入睡,眾人也得跟著趕麻雀,你們不趕麻雀,倒像麻雀一樣鬧嚷,你們對得起誰?」

  眾人聽了朱一番教訓,忙將頭重新紮到地上喊:

  「我等死罪,我等死罪,不知皇上就在身邊,請皇上恕我們一恕。」

  朱擺了擺手:

  「既然你們這樣說,不知不為過,那就恕你們一恕。我還有個毛病,睡覺一被吵醒,就再睡不著。既然睡不著,我也只好與民同樂了。眾人等!」

  大家答:

  「眾人在!」

  朱:

  「我來問你,你們為何在此喧嘩?」

  一問為何喧嘩,大家又想起剛才的事情,於是矛盾四起,群情激奮,爭著說話,爭辯,向皇上彙報。沈姓小寡婦又捂著肚子哭,吐著酸水哭道:

  「我好命苦!」

  瞎鹿指天劃地,哭訴自己當王八的無辜和恥辱。曹、袁、白螞蟻手捂著挨了耳光的臉,大呼冤枉。一鍋亂粥,很難讓人聽清頭緒。但多虧聖上聰明,硬是在這毫無頭緒的爭吵中,聽出了事情的緣由。要不人家怎麼會當皇上呢?朱自己聽出以後,便問身邊的眾和尚:

  「你們聽出頭緒了嗎?」

  眾和尚捺棍如實答:

  「沒有。」

  朱:

  「你們沒有,我卻聽了出來。」

  接著為自己聽出頭緒沾沾自喜,咳嗽一聲說:

  「我現在告訴你們,這是一樁桃花案!」

  和尚們一聽是桃花案,馬上跟皇上一樣興奮,一個頭像胖頭魚一樣的和尚攛掇皇上說:

  「皇上,這案有意思,你給問一問!」

  朱:

  「一路遷徙,異常辛苦,碰到這樣的趣事,當然要問一問。設案,升堂!」

  於是,在一片豬糞的壙野上,設案,升堂。朱用鎮堂木拍著案子:

  「帶瞎沈氏!」

  沈姓小寡婦被帶到前邊。

  朱:

  「抬起頭來!」

  沈抬起頭。

  朱端詳一陣,說:

  「怪不得你在歷史上有名,長得果然標緻。瞎沈氏!」

  沈含淚道:

  「奴家在!」

  朱:

  「咱們先不說偷奸長短,咱們先說些知心話。我且問你,你在歷史上也算有名分的人了,如何下嫁給瞎鹿?他不就一個顧得了吹笛顧不了捂眼的民間藝人嗎?」

  沈這時如同見了知音,憋不住小聲啼哭,吐了肺腑之言:

  「我這也是毫無辦法。」

  朱:

  「流落民間多長時間了?」

  沈:

  「千年左右了。」

  朱感歎:

  「歷史是一筆胡塗帳,真是難說。目前真是懷孕了?」

  沈點點頭。

  朱:

  「誰的孩子?」

  沈:

  「我也不知道哇!」

  接著大聲哭叫起來。

  朱說:

  「知你為難。叫瞎鹿!」

  瞎鹿上前。

  朱:

  「沈懷孕不是你幹的好事?」

  瞎鹿搖頭:

  「不是!如果是,我還打人耳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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