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還沒容沉說出一句話,大刑就把沈給刑昏過去了。袁不是喜歡你的小虎牙嗎?曹便讓侍衛把沈的小虎牙拔了下來,扔出去喂貓;然後將沈打入冷宮,永不與她相見。袁與沉玩了兩夜,覺得沈功夫果然不凡,愈加喜歡,第三天夜裡又派人去請,侍衛空手而歸,說曹已將她請去。請去就請去,你請得我也請得,大家平等,先下手為強,袁只是搖頭感歎,怪侍衛們沒有早去,但並沒有放在心上。明天早點去請就是了。於是在小廝中挑了兩個清秀的,隨便出了出火就睡下了。沒想到半夜突然來了個消息,說曹丞相對沈大怒,打昏過去,又將虎牙拔下。袁也立即大怒,這不是針對我而來的嗎?你占得,我也占得;我占得,你又來占我沒生氣,倒是你先占我後占你不覺沾了便宜倒是生氣拔牙,怎麼這麼心胸狹窄容不下事?連一個女人都容不下,何況天下乎?可見只是一個赳赳武夫,不是什麼雄才大略的人。我兵四十萬,他兵二十萬,我還與他聯合幹什麼?聯合打劉表,我人多一倍,別說打不敗劉表,就是打敗劉表,功勞又該如何算呢?勝利果實又該如何切割呢?一個女人都不可切割,何況天下?於是起了歹心。袁起歹心,曹也很快就知道了。於是雙方都放下打劉表不提,開始各自備戰,先剪除異己再說。曹趁著賑災義演,就給我們做了戰前動員。攤上這樣的事,我們把肚子餓都忘了。袁紹搶了曹丞相的小寡婦,就如同搶走了我們自己的女人。何況丞相在講話時,按下自己的痛苦不說,只說袁紹對我們大家如何壞,如何搶我們嘴裡的糧食吃,如何使我們有了春荒,如何對我們背信棄義。曹不提自己的痛苦,只能使我們更加感動,更加愛戴他;袁紹除了蹂躪我們百姓,還對丞相的小寡婦無禮,更激起我們的憤怒。他連丞相都敢非禮,何況對我們?肚子餓算什麼?君子固窮。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於是大家立即義憤填膺,認真在村西大路上操練起來。一條疲遝的軟蟲,又變成一條生動威武的活龍。連豬蛋、孬舅都重新抖擻精神,在隊伍旁厲顏厲色地睜著各自的大眼燈。我們時刻準備著,準備跟著丞相打仗。我們通過豬蛋、孬舅一級級傳上去,表達我們的決心:丞相,不要怕,一個雞巴袁紹算什麼;頭可斷,血可流,壯志不可丟;別看他人比咱多一倍,只要一開仗,誰勝誰負還兩說著呢;出水才看兩腿泥;不要怕沒糧食吃,春荒只是暫時的,麥子馬上就要黃稍了;我們兵強馬壯,敵人聞風喪膽;我們固若金湯,敵人久攻不下。據正在給丞相捏腳的白石頭給我說,當時曹收到一大摞這樣的決心書,真是感動得哭了。當時就不讓白石頭捏腳了,流著淚說:

  「生我者,民眾也。」

  我們聽了曹的話,當然也很感動。感動之下,更加加強備戰。最後弄得萬事齊備,只等曹一聲令下了。但就在這時,曹做了一個讓我們延津人非常失望的舉動。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就要與袁軍交戰的時刻,曹一反他平時的英雄行為,帶著他的二十萬大軍,悄然撤退了。準備了半天,原來並不與袁紹交火。他一走,把我們延津,全部讓給了袁紹。我們知道後,都感到大惑不解。丞相,你這是怎麼了?你害怕袁紹了嗎?如果不怕袁紹,又何必這樣呢?這成了延津人困惑不解許多年的一團亂麻。直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我到位於北京白石橋附近的北京圖書館的紙堆裡去尋找故人,尋到這一段,方才明白丞相當時的心意。(丞相,久違了。)在當時,本來,丞相是要決戰的,後來突然又決定不決戰。為什麼呢?在一次曹府內閣會議上,丞相一邊「吭哧」地放屁,一邊在講臺上走,一邊手裡玩著健身球說:

  「活著還是死去,交戰還是不交戰,媽拉個×,成問題了哩。有的說可以交戰,有的說不要交戰。an,哪到底交戰還是不交戰?這雞巴延津成事了哩。交戰不交戰,是個骨氣問題;交戰不交戰,現在又有什麼意義了呢?an,真為一個小×寡婦去打仗嗎?an?那是希臘,那是羅馬,我這裡是中國。這不符合中國國情哩。有道是,能屈能伸是條龍,一根筋到底是條蟲。我們是龍,還是蟲,考驗就在這裡了。有問題、有困難是壞事,誰也不願遇到困難和問題。但問題和困難,也給我們提供一個提高自己、鍛煉自己能力的機會哩。不為小×,那麼什麼交戰哩?an,我倒弄不明白了。為了延津嗎?an?如果是幾個月前,這裡物茂糧豐,交戰一場,占了它,值得;現在呢?青黃不接,餓殍遍地,an,爭奪它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an,它已變成了一個包袱了。an,我們還要爭奪包袱嗎?an,就這麼定了,說不交戰,就不交戰;說不跟他打,就不跟他打。他來,我們走,把這個包袱讓給他!an,一個小×,拔了兩隻虎牙,成事端了哩!」

  丞相一席話,引起內閣中諸大員「嗡嗡」一陣議論。接著,大家跟著丞相想通了,起了笑聲,紛紛說「小×」「小×」,笑聲皆是「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氣氛活躍起來。當然,這是內部決策。外表上,丞相仍做出傷心、不忍離別延津的樣子,做出無奈的神情。民眾聽說曹要走,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半夜起身,打著火把相送。都哭著說:丞相,你不要走,你不要怕袁紹,我們跟上你,定能打敗他灰孫子。你這一走,豈不是把我們給閃了?曹這時真感動了,一個個摸著我們「新軍」的青頭皮,邊流淚邊說:

  「我知道大家不怕袁紹!我知道大家也知道我不怕袁紹。可是,我考慮再三,不能開戰。一開戰就要死好多人。你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妻室的人,我寧肯自己受氣,也不能讓民眾吃虧!」

  大家這下明白了。丞相所以要撤,還是考慮我們。我們因此更加感動。紛紛喊著:丞相,你不要走,你留一留,我們不怕死;只要跟著你,死也心甘。丞相說:當然你們可以那麼想,但我不能那麼做。我也是有老有小有妻室的人,要死我先死。大家說:丞相,我們先死。大家與曹丞相,抱頭痛哭。丞相與民眾的淚,流在一起。火把遍地,哭聲震天,我想,單是這火把,這哭聲,也能將袁軍摧枯拉朽,丞相,你為什麼要走呢?

  丞相走了,摸著我們的青頭皮。

  丞相把捏腳的白石頭帶走了。白石頭他爹以為丞相這麼一走,再也回不來了;丞相回不來,白石頭也就回不來了。於是躺在地上塵土裡打滾,哭著不讓白石頭走。這時丞相站在村頭糞崗上說了一句話:

  「大家放心,我們是要回來的,等麥子熟了,我們是要來吃白饅頭的!」

  給了大家一個希望。大家才止住哭,白石頭他爹才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土窩裡揉眼睛。大家才讓曹丞相帶著兵馬走了。

  但曹丞相把拔掉小虎牙的沈姓小寡婦給留下了。說:

  「有情有義,買賣不成仁義在。袁紹喜歡,就留給他。」

  於是就給沉放了監,開了鎖,給了她一身乾淨衣裳,讓她洗洗身子,換上。留下。丞相如此寬宏大量,又令我們感動。

  七

  曹丞相一走,袁紹的軍隊像黃水一樣漫過了延津。我們這裡成了淪陷區。我們就成了一群沒娘的孩子,等著讓人宰割。曹、袁為敵,我們原來是曹的「新軍」,袁紹一到,我們的下場會好嗎?過去你娘在的時候,你可以撒嬌,撒氣,撒潑,指東打西,指狗罵雞,挑剔食物,任意延長看電視時間,也不怕第二天誤了上幼兒園--誰想去幼兒園呢?現在你娘走了,把你留在了人市上。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市上,等著人把你賣給一個闊佬或窮酸,或者乾脆把你賣到妓院或夜總會,這時你心裡能不發毛嗎?過去你是「新軍」,操練很起勁。起勁是對誰起勁呢?是對曹的敵人。現在曹走了,敵人來了,過去的起勁不就成反動了嗎?不起勁是對的,越起勁越反動。疲遝如一條蟲是對的,是對敵人的敵人的消極反抗;威武如一條龍就壞了,那是敵人的精銳之師,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越是這樣的隊伍和個人,越是要儘快消滅之。所以,自曹丞相走了以後,袁軍漫過地面,我們延津所有的鄉親都忐忑不安,戰戰兢兢,如地震到來之前的昆蟲和小動物,知道有大難臨頭,又不知該怎麼辦好,於是惶惶不可終日。又想,就是天塌地陷,也不是我一個,天塌砸大家,前邊還有大個子頂著,我怕個啥?反倒坦然了。豬蛋、孬舅也不威風了。昔日「新軍」小頭目(豬蛋是曹封的,孬舅是自己蹭上去的)的風采蕩然無存,又沒精打采地瞪起了大眼燈。兩個甚至正在考慮,萬一袁軍追查、清查到他們,將他們抓到大牢裡,兩人如何抵賴和撒謊。豬蛋想說過去所以給曹當「新軍」小頭目,純粹出於無奈,所做的一切,決非出自內心和本意。孬舅決定乾脆不承認自己幹過「新軍」小頭目,(有委任狀嗎?)幹什麼呀?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一個普通的老百姓,遇到大勢所趨,有什麼辦法?風吹草倒,扯帆拉篷,人家怎麼著,我跟著怎麼著;一個老百姓,還能要求他挽狂瀾於即倒、反潮流當英雄嗎?頂多是思想覺悟不高,識別能力不強。心裡也稍覺安定。但兩人都成了夾尾巴狗,夾著尾巴做人,見人灰溜溜的,對誰都笑臉相迎,生怕別人在袁軍盤查歷史時揭發他們。過去豬蛋孬舅都留著波浪式長髮,現在也都一律剃成了和我們一樣的青頭皮。只是有一次兩人在一起練習串供時,因為一個細節的責任分攤問題發生分歧,口角之餘,揮拳相向,兩人才又一次顯示出英雄本色。孬舅鼻子被打破了,豬蛋頭上被開了一個八英寸的長口子,人們趕緊用急救車將他送急救中心搶救,據說縫了三十一針。看著急救車「嗚啦」「嗚啦」地開走,孬舅一邊抹鼻血,還一邊朝地下吐了一口血唾沫:

  「媽拉個×,再搗亂,挖個坑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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