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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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演出。在瞎鹿的伴奏下,曹丞相身邊的使喚丫頭又跳起了肚皮舞。瞎鹿雖然也餓成了一隻大蝦,但經過喝幾碗稀粥,現在也精神陡增,拉胡琴拉得眉飛色舞,不中用的眼皮上下翻飛。過去不鬧春荒,正常年代,他無緣給曹丞相演出;惟一一次丞相檢閱,讓他伴奏,嘈雜之中,丞相一閃而過;他把弦「崩」地一聲弄斷了,痛恨沒有知音;現在鬧荒了,大家成了一群災民,使得曹丞相來到了我們中間,也通過豬蛋發現了民間藝人瞎鹿,讓他來給「賑災義演」伴奏。不管什麼情況下,能給丞相的侍女伴奏,這是瞎鹿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但做夢沒有想到的,現在變成了現實,為此瞎鹿還感謝這春荒。真是國難文興啊,藝術救國啊。瞎鹿激動不已。這時孬舅捧著稀粥碗來到我面前: 「曹丞相我今天算看清了!」 我問: 「印象怎麼樣?」 孬舅: 「果然不凡。」 又說: 「袁紹與他做對,肯定不是好人,又吃我們糧食,哪天挖個坑埋了他!」 又問: 「我剛才口號呼得怎麼樣?」 我說: 「不錯,膽子比過去大多了!」 孬舅拍著巴掌: 「看看,看看,經過幾次大場面,這不就出來了?當初殺牲口就是這樣。萬物同理。下次見丞相,我肯定敢上去與他拉話。雞巴豬蛋,無非早比我多說一句話,有什麼了不起?」 義演結束,「新軍」繼續操練。這時孬舅精神抖擻,主動跑上跑下,整理隊伍,做打敗袁紹的戰鬥動員,嘴裡說著「埋人」長短。豬蛋見孬舅有僭越傾向,臉上倒沒露出不高興,只是說: 「整吧,整吧,你整好,我就省事了。」 村西土崗後,大家又開始扛著梭標,「一二一」地走。又成了一支剽悍粗獷的哥薩克軍,只是從遠處看,隊伍還是瘦了一圈。到底餓了一段呀。大家都盼著早一點打敗袁紹,把四十萬軍隊趕走,我們就有吃的了。想到這裡,這場訓練更加有了勁頭,因為這次它和我們的切身利益聯在了一起。很快,丞相府又發下了兩句標準口號:一句是「虎口奪糧」,一句是「保衛家鄉」。口號雖一般,但也表達了我們的心願。我們雖然帶著饑餓訓練,但我們訓練的目的明確。雖然瘦了一圈,但我們心向曹丞相,心頭的力量更加聚集。也算是瘦虎雄風吧。 六 丞相與袁紹果真鬧翻了。據給丞相捏腳的白石頭說,其實鬧翻的起因非常簡單:不是因為通敵不通敵,而是因為縣城東街一個沈姓寡婦。一開始我不相信白石頭的話,這麼大的人物,會因為這點小事鬧翻嗎?曹丞相還會騙我們嗎?必是因為通敵,牽涉到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複雜背景。白石頭自己無知,在那裡瞎說,談自己不懂的東西,他不配給丞相捏腳。但等到一千多年後,我與曹成、袁紹成了哥們,共同淪為大槐樹下遷徙出去的移民,一次在遷徙途中小憩,解開手,解完手,我們一塊坐在太陽下捉蝨子,這時舊事重提,我又問起當年他們在延津鬧翻的原因,兩人都不好意思地說:雞巴,因為一個寡婦。我才恍然大悟,與他們撫掌而笑。這時曹成語重心長、故作深沉地說: 「歷史從來都是簡單的,是我們自己把它鬧複雜了!」 我一通百通: 「是呀,是呀,連胡適之先生都說,歷史是個任人塗抹的小姑娘。」 曹、袁都佩服胡的說法。袁說: 「什麼塗抹,還不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曹問: 「胡適之是誰?」 我搪塞: 「一個比我早的寫字的,女的,差點締造一個黨。」 他點點頭。又說: 「當然,有時也容易把莊嚴的歷史庸俗化。譬如你!」 我慚愧地一笑。 沈姓寡婦很年輕,二十一二歲吧,細長的身條,眯細眼,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當初我給丞相捏腳時,一天深夜,曾經見過她一面。她為什麼成的寡婦,丈夫是病死的,還是被毒死的,是自殺,還是他殺,是圖財害命,還是姦情所致,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了寡婦。她一進來,丞相就讓我出去說: 「捏了這麼半天,你也夠累的了,下去歇息歇息去吧。」 我看了沈姓小寡婦一眼,就下去了。臨出門,還懂事地將門給他們帶上了。說心裡話,當時我對沈姓小寡婦的印象不是太好,眼睛、鼻子,都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覺得她除了驀然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時還可愛一些,其餘就只是一個一般婦女了。但據說曹很喜歡她。我不知道這喜歡的原因。一千多年後,我多了一些見識,看了中西許多與大人物相好的婦女照片,都沒看出什麼名堂,覺得並不是個個漂亮,大部分長相一般。這時我才發現錯誤不在曹、拿破崙、希特勒、墨索里尼、肯尼迪、艾森豪威爾身上,而在我的眼光。我對女性的欣賞及使用,還僅僅停留在十分淺層的認識上。只知道看看臉蛋、摸摸手、問問「你多大了?」之類,沒有一個整體的把握。我在這個問題上,也只是停留在蘿蔔白菜的層面上,屬「溫飽」型。我有眼不識美女。也許沈姓小寡婦是心靈美呢?不然丞相怎麼喜歡她?丞相是隨使可以喜歡什麼人的嗎?據說那次檢閱,丞相先天夜裡鬧得長了,第二天起不了床,讓別人假裝他檢閱,這天夜裡在丞相房中的,就是這個沈姓小寡婦。沈姓小寡婦跟丞相相好,我們延津所有人都沒有非議。我們也覺得這樣挺好。這不是一般的偷雞摸狗,齷齪卑下,這是和丞相。就好象大家在一起開大會,一般人在會場上走來走去亂放屁肯定引起大家的厭惡,但大人物在講臺上邊講話邊走來走去甚至走到台下來放屁,卻證明著他的一種隨和,我們不但不怪,反倒與他更覺得親近。何況沈是寡婦。寡婦有幾個是正經的?就是行為正經,心裡也不正經吧?沒見一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很走紅的女寫字的,在一部很流傳的小說裡,還寫過「寡婦夢見個雞巴--想好事」的詞句嗎?不正經是正常的,正經倒是奇怪的甚至是有什麼毛病。既然反正是不正經,何不與丞相?世界上成千上萬的妓女一輩子忍受屈辱,死後無聲無臭,一張破席裹巴裹巴就扔到野地裡喂狗去了;但幾個與大人物相好的女人,卻青史留名,被後人敬仰,世界各國還將她們的事蹟改編成電影電視連續劇。看了這樣的電影電視連續劇,我心中除了替她們高興,還突然會產生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看來不是不找人,關鍵是找什麼人;如果世界上的婦女都想青史留名,世界不也要亂套嗎?人類的領袖們也會吃不消吧?當然,世界不會這樣。就是這樣,也可能更不亂套更加安靜更加安祥更加文雅社會會因此更加安定。從這點出發,我對沈姓小寡婦相貌的感覺只是一種偏見,說到底她的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印象到底留在了我的心中。直到現在,一見到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女人,我立刻由衷地生出敬意。哪怕她是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太,看她現在撿破爛,髒兮兮的,安知她當年風華正茂花枝招展時候,沒有和曹這樣的大人物同枕共眠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無端地看不起陌路人或故意在人家面前擺架子,實在是一種無知和膚淺,起碼欠缺厚重和歷史感。證明:小子,你還年輕得很吶。 曹丞相與袁紹鬧翻的起因,就因為這麼一個沈姓小寡婦。沈姓小寡婦出入曹府三月,袁紹才見到沉。那天曹請袁吃紅燒四眼狗。吃著吃著,曹讓沉出來給飲者起舞助興。沉道了一聲「萬福」,就跳了起來。如果單是跳舞,一曲終了,沉下去,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世界太平,陽光普照,延津幾十萬民眾繼續過太平盛世。沒想到沈在一曲終了,就要下場之時,回眸笑了一笑。沉一笑,就把延津幾十萬民眾推到深淵和水深火熱之中去了。她一笑露出兩隻小虎牙。這兩隻小虎牙被正在拿草棒剔牙的袁紹給看到了。袁本來沒有注意眼前的舞女,喝酒就是喝酒,吃狗就是吃狗,跳舞的多了,能一個個都注意到?但在他剔完牙啐吐被剔出的肉沫和肉絲時--也是合該出事,他偶爾抬頭,與沉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接著就看到了她的兩隻小虎牙。袁跟我一樣,這兩隻小虎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心裡就一顫。也是酒喝多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可惜沉很快扭轉屁股下了場。袁吃完燒狗,喝完酒,暈暈忽忽回了自己的軍營。回軍營以後,倒頭就睡了。第二天早起酒醒,又猛然想起那對小虎牙。清醒狀態想起某人,與暈忽狀態不一樣,心裡「激靈」一下,於是一天的事情再幹不下去。到了晚間,便讓手下侍衛打聽沈的下落和出處。侍衛打聽完,回來稟告,說沉是縣城東街一個小寡婦。一聽是延津小寡婦,袁大喜。如果小虎牙是曹的小妾或近身丫環,袁只能望洋興嘆,可望而不可即;現在只是街頭一個小寡婦,你拿得,我也拿得。於是當天夜裡,便讓侍衛到縣城東街把沈姓小寡婦接來;當天夜裡,便同枕共眠。據說,沈姓小寡婦像伺候丞相一樣,對袁也沒半點推辭,只是袖掩羞面,半推半就,就讓袁入了港。沒有反抗和踢踏動作,正在跟丞相好,又跟袁好,說起來有些解釋不通,我想沈對袁也沒有推辭的主要原因,還是虛榮心太強。她同時與兩個大人物好,大概是想名垂青史兩次吧。但她像古希臘古羅馬許多美麗的婦女一樣胡塗,她不知道這樣容易引起特洛伊戰爭。頭髮長見識短,只顧自己一時快樂,不管人民的死活。當曹丞相知道袁也在和沈姓小寡婦來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講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曹愛了一個小寡婦,你袁就再找不著一個小寡婦了嗎?我找她,你也找她,這恐怕不完全是針對一個寡婦或婦女,而是針對曹,是故意挑釁不能只簡單地看作是一次性騷擾,而是一次有預謀有組織有計劃的政治行為。政治家與政治聯繫在一起,事情本身的性質就起了變化。既然是一種政治態度,曹當然不能退讓。不但曹不退讓,曹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們這些聽了六指(又給丞相剃過一次頭)和白石頭傳達而得知這件事的人,都感到是一種奇恥大辱,都感到不能退讓。於是在第三天晚上,曹讓自己的侍衛把沈搶到了自己府上。曹再見到沉,立即怒目圓睜,往桌下扔了一張竹牌: 「大刑伺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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