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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葫蘆,你看呢?」

  李葫蘆到底賣過幾天油,他已看出賴和尚臉上有些不高興,也覺出了衛東太忘乎所以,說話不注意。於是他說:

  「依我看,奪權還是不能提前,起碼得等老叔的痔瘡好了。老叔在村裡多年,沒有老叔,這權恐怕奪不回來!」

  賴和尚看了李葫蘆一眼,十分滿意地點點頭。真是我中有敵,敵中有我,情況複雜。過去他與李葫蘆聯合,只是想借用他的大喇叭和造反團壯聲勢,從心裡並沒有把他當成自己人。他原來給李葫蘆許願,聯合奪權成功,給他一個革委會主任,其實那只是一個空頭支票,只是騙他來聯合。真奪權成功,革委會豈能給他個正主任?頂多給個副的,正的還得給自己人。現在看,李葫蘆倒比衛東還強。他已經下定決心,將來奪權成功,空頭支票可以兌現,衛東則應該往後排一排。想到這裡,他又重新躺到炕上,板著臉說:

  「奪權不能提前,還是八月一號,沒事你們散了吧!」

  這時衛東、李葫蘆、衛彪都看出賴和尚有些不高興。本來衛東還想說什麼,但看到賴和尚的臉色,頭腦也有些清醒。於是大家高興而來,敗興而歸,散了。

  趙刺蝟得到混戰消息已經是傍晚。當時他沒有在家,在村西貧農吳老貴家躺著。吳老貴的老婆,就是當年地主李家的少奶奶。李家少奶奶當年的男人李清洋,土改時被政府鎮壓。男人被鎮壓以後,李家少奶奶一個人沒法過;這時村裡已經沒有地主,為了改變自己的成分,她嫁給了貧農吳老貴。吳老貴是個老實疙瘩。自從趙刺蝟在村裡當了支書,就開始到吳老貴家來找她。吳老貴害怕趙刺蝟,也不敢不讓他來找自己的老婆。倒是李家少奶奶一開始並不願意與趙刺蝟來往,看不上他那下嘴唇比上嘴唇長的模樣。但趙刺蝟開導她:你看不上我,就看上吳老貴了?你看不上他,不照樣嫁了她?現在解放了,不是你當少奶奶的時候了,一切湊合著吧。李家少奶奶想了想,只好與趙刺蝟相好。好在土改時趙刺蝟曾把她叫到貧農團半夜審訊,所以兩人也不是人生地不熟。自與趙刺蝟相好,趙刺蝟倒對她十分照顧,她可以不下田勞動,在磨坊看驢拉磨。年輕時趙刺蝟來得勤,來了吳老貴必須出去。後來年紀大了,趙刺蝟來得便少了,再來也無非是遇到煩心事時,過來聊聊天開心,大不了再讓李家少奶奶掐掐腦袋,這時吳老貴出去不出去都可以。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趙刺蝟心煩的時候增多,來吳老貴家又勤了。自從開始奪權,他每天都要來。這天他又心煩,出於習慣,他又到村西吳老貴家來,讓李家少奶奶給他掐腦袋。從上午一直掐到傍晚,中午飯、晚飯都是在吳老貴家吃的。吃過晚飯,趙刺蝟又讓李家少奶奶給他掐頭,這時突然闖進兩個人,一個是馮麻子,一個是金寶。金寶頭上纏著繃帶,渾身上下血糊糊的。把趙刺蝟等人嚇了一跳。等看清是馮麻子和金寶,趙刺蝟問:

  「你們倆跟誰打架了?」

  金寶"哇"地一聲哭了,說:

  「老叔,不得了,咱們的人都讓人家打倒了!」

  馮麻子接著將混戰的過程向趙刺蝟作個彙報。趙刺蝟聽說發生混戰,吃了一驚,這是不好的徵兆。就怪馮麻子、金寶沒事找事,為一隻雞蛋,為人家的家務事,去跟人家攪事端。聽說發生混戰以後,自己這邊傷的人多,人家取得了勝利,心裡又十分窩囊。又怪馮麻子、金寶有挑事的本事,沒打仗的能耐。既然沒有這個能耐,為什麼還挑事?既然挑事,就該把這個事弄勝才是。他從這次部下的失敗上,似乎隱約預感到最終失敗的結果。又看到金寶被人家打得一頭血污,在那裡"嗚嗚"地哭,更氣不打一處來,不過金寶滿頭是血,他也不好馬上把金寶怎麼樣,只是瞪起眼睛問:

  「你們平常不是都挺厲害,怎麼一上戰場就草雞了?聽說人家八月一號準備奪權,照你們這樣子,還不如把公章早些交給人家,免得你們再挨人家一頓打!」

  這時馮麻子說:

  「老叔不要生氣,這次發生得有點突然,沒有準備,所以失了敗;下次咱們準備好,看打得過他們不!」

  金寶撅著嘴說:

  「他們手裡都有兇器,棍棒的棍棒,鐵杴的鐵杴,咱們都是赤手空拳!」

  趙刺蝟朝他們兩人臉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

  「誰讓你們赤手空拳?他們會拿兇器,你們就不會拿兇器了?什麼都要我教給你們!回去給群眾佈置,從今往後,一人懷裡揣一把鐮刀,等著他們再來打人!等著他八月一號來奪權!他奪咱的權,咱就開他的肚子;開了他肚子,他就奪不了咱的權!就這樣人家還給你們打得鼻口出血,要等人家奪了權,人家還不燒吃了你!」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馮麻子和包著腦袋的金寶,就下去佈置群眾揣鐮刀,等著再一次打仗,等著八月一號賴和尚和李葫蘆的戰鬥隊和造反團來奪權。

  沒等到八月一號,七月二十二號這天,雙方又發生一次衝突。這次衝突比上次大,死了七八個人。這次衝突導致了奪權的提前。上次衝突因為一隻雞蛋,這次衝突因為一隻豬。豬在村子裡已經不多了。"文化大革命"以前,村裡跑的到處是豬。村裡人一般不吃豬,不是死了老人,或是娶兒媳婦,誰家吃豬幹什麼?只是村裡幹部吃"夜草",才殺一口豬,將肉醃起來慢慢吃。不過那時村幹部就一撥,村裡的豬吃不過來,所以街上跑的到處是豬。但自從"文化大革命",村裡的幹部由一撥變成了三撥,三撥幹部吃"夜草",豬下去就快。現在"文化大革命"已經快三年了,村裡的豬剩得已經沒有幾頭了。七月二十二號這天,趙刺蝟的"鍔未殘"派一隊人下到各生產隊征豬,賴和尚與李葫蘆的聯合派也派一隊人下到各生產隊征豬。"鍔未殘"那邊領頭的是馮麻子,聯合派領頭的是衛東,雙方在貧農晉大狗家碰了面。晉大狗家有一隻花豬,馮麻子要征,衛東也要征,雙方又起了糾紛。上次因為一隻雞蛋雙方打過一仗,大家心裡都存著仇恨。"鍔未殘"上次吃了虧,這次馮麻子也有些逞能,想將上次金寶丟的面子由他再撿起來。衛東這邊上次打了勝仗,士氣正旺,這次想乘勝追擊。雙方糾纏一陣,開始搶豬。豬沒搶著,人又打在了一起。一邊打著,雙方又派人去各自的大本營搬兵。因為快到八月一日,各自大本營都有準備,在金寶和衛彪的率領下,雙方全體出動,湧到了晉大狗家,全村五六百口子,打在了一起。晉大狗家盛不下,就在晉大狗家牆外的街上打。這是自村子成立以來,村裡發生的一次最大規模的械鬥。除了不會爬的孩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參加了。從上午一直打到下午,血順著晉大狗家的水道往外流。按說賴和尚、李葫蘆聯合派的人多,應該占上風,但這次趙刺蝟、馮麻子"鍔未殘"的群眾一人揣著一把小鐮刀現在都派上了用場。所以這次趙刺蝟派占了上風。械鬥結束,全村重傷八十五人,輕傷三百二十一人,死八人。死者中除一人是趙刺蝟"鍔未殘"派那邊的,其餘七人都是聯合派的,都被人家的鐮刀開了肚子。七人中還有一個女的,就是當初演學"毛選"的路喜兒。她本來不是來打架的,是和一幫婦女來救護本派的傷員,也被人開了肚子。她的肚子還比別人開得更往下。所以順晉大狗家水道流出的,除了一股一股的血,還有一節一節的腸子。

  仗打到傍晚,停了。仗是突然停的,也不知為什麼,大家突然不打了,丟下傢伙,開始往公社衛生院抬人。死了親人的,開始趴到屍首上哭。老康撲到路喜兒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又"哈哈"笑起來。這時一街筒子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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