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天下黃花 | 上頁 下頁
七十二


  李葫蘆又起了憤怒,但他壓住憤怒說:

  「就這樣吧。」

  於是大家解散。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開憶苦思甜大會。大會開始之前,先唱"天上佈滿星",是"偏向虎山行戰鬥隊"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兒打的拍子。然後訴苦,批鬥地主,最後吃糠窩窩。訴苦時候,趙刺蝟這邊出的是黃瓜嘴,賴和尚那邊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蘆那邊出的人是李葫蘆他爹李守成。這時黃瓜嘴出了風頭。那天三頭目開完會,趙刺蝟就找到黃瓜嘴,讓他訴苦。黃瓜嘴說:

  「做語錄牌描大字你找我,訴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適。舊社會俺爹俺爺販牲口,和地主接觸不多!」

  趙刺蝟說:

  「什麼多不多,誰也沒整天在地主家住著。你嘴會說,還是你吧。換個人,雖然有苦,卻倒不出來,等於沒苦。三派各出一人,被人家訴苦比下去,豈不丟了大人!」

  黃瓜嘴只好接下任務。臨到開會,趙刺蝟又徵求黃瓜嘴意見,問他訴苦喜歡在前頭還是後頭,黃瓜嘴說:

  「咱擱到後頭吧,先看人家怎麼說。人家說完咱再說,才能說得比別人好;擱在前頭,還不知人家怎麼說,怎麼能比得過別人?」

  趙刺蝟連連點頭:

  「對對對,你到底有頭腦。沖這,你就說得過他們!」

  由於趙刺蝟是會議主持人,這樣,趙刺蝟就把黃瓜嘴放到後面。賴和尚、李葫蘆見趙刺蝟把自己訴苦的人放到前邊,心裡還有些高興。但一到開訴,才知道上了當。第一個訴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他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鬧逼租子上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說不出,到了臺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麼多人,又有些發毛。哭著哭著,忘了訴丈夫的苦,訴起了自己的苦,說六〇年自己怎麼差點被餓死。把大家嚇得臉都白了。賴和尚趕忙讓衛東上臺把她拉了下來。接著訴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舊社會經歷的事情也比較多,但他說話容易走板,窮人的苦講得少,地主如何威風,李文鬧、孫殿元、孫毛旦如何欺負村裡的婦女講得多。講著講著,看到下邊聽眾都愛聽,又有些得意,最後竟講起李文鬧如何搞趙刺蝟他媽,台下發出哄笑聲,氣得趙刺蝟想上臺打他。李葫蘆、衛彪在台下也是乾著急。最後上臺訴苦的是黃瓜嘴。黃瓜嘴上臺以後,和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鬧,而是先規規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這一招很新鮮,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後他開始訴苦。訴苦也慢聲細氣,講他爹他爺爺怎麼受地主欺負。按說他爹他爺爺當年主要是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觸不多。但他避輕就重,講天下烏鴉一般黑,出外販牲口也受外邊地主欺負。一次他爺爺投宿到塞外一家地主家,當天夜裡地主家丟失一口鍘刀,這家地主硬說鍘刀是他爺爺偷的,罰他爺爺在他家幹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內蒙去販毛驢,內蒙的地主也特壞,看他爹老實,付過款查驢,少給查了兩頭,他爹十天十夜趕毛驢回到家,才發現少了兩頭驢,一趟驢白販了。為此他爹差點投了井……講完外邊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雖然他家受本村地主欺負不多,但別的人家當年受李家、孫家、許家、路家欺負不少,於是就講天下窮人一條心,講別人家怎麼受這幾家地主的欺負。有妻離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別看這麼替別人訴苦,效果比光訴自己的苦還好。因為許多受苦者的後代都在台下坐著,他一訴,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這樣訴過幾家,台下一片唏噓聲。氣氛非常好。這時趙刺蝟就站起來舉手臂喊口號:

  「不忘階級苦!」

  「牢記血淚仇!」

  大家都在台下跟他喊。

  訴苦會結束了。黃瓜嘴出了風頭。賴和尚、李葫蘆都非常沮喪,趙刺蝟卻十分得意。當天夜裡,趙刺蝟又把黃瓜嘴叫到吳寡婦家吃"夜草"。這天吃燉小雞,喝白乾酒。趙刺蝟不住地往黃瓜嘴跟前夾雞,勸他喝酒,說:

  「老黃,我說讓你訴苦,你還不訴,看今天怎麼樣?一場苦訴下來,大家都另眼看你,快比得上李葫蘆背語錄了!他賴和尚、李葫蘆還別得意,咱們再弄幾次這樣的事,保管讓他們不戰自敗!他們還想跟咱們較量呢,也不問一問,他們才過過幾次溝坎?論這上頭,我吃的鹽比他們吃的糧還多!李葫蘆年輕不懂事,會背幾條語錄,就成了精;賴和尚忘恩負義,當初不是我拉他當幹部,他現在不照樣杵牛屁股?」

  黃瓜嘴喝了些酒,頭一發暈,也有些得意,但又故作謙虛說:

  「今天訴苦會效果也不是太好,關鍵是俺爹俺爺爺過去在咱村受地主的苦不多。如果受的苦像朱老太婆和李守成,咱再訴訴試試!」

  趙刺蝟忙說:

  「那是,那是。」

  經過這場事,黃瓜嘴在村裡威信提高不小。大家突然覺得黃瓜嘴也是個人物。趙刺蝟對他更加客氣,遇事找他商量,天天拉他吃"夜草",還準備提拔他當"鍔未殘"戰鬥隊的小組長,因為二小組組長金寶能力太差,說話串不成句子,讓趙刺蝟不滿意。不但趙刺蝟對黃瓜嘴客氣,連賴和尚和李葫蘆,也開始從心裡承認他不是一般人物。雖然對他惱怒,但惱怒歸惱怒,能從心裡承認他,這就不容易。如果照此發展下去,黃瓜嘴遲早會成為村裡另外一個頭面人物,可以在許多事情上起舉足輕重的作用。黃瓜嘴也感到這一點,在村裡走路開始把手背到身後。接著還要求趙刺蝟又給牲口院派了一個勞力,派了一個半傻不傻的小夥子藏六,作為他的副手。半夜就讓藏六起來給牲口添草,他在一邊指揮。這樣時間一長,大家越來越覺得黃瓜嘴是個人物。趙刺蝟已準備撤掉金寶的小組長,換成黃瓜嘴。可惜這時黃瓜嘴突然出現一樁事,倒了大黴,一下從高檯子上跌了下來。

  事情出在養"忠"字豬,喂"忠"字牲口上。訴苦會開過不久,公社號召大家戴毛主席像章,養"忠"字豬。戴像章、養"忠"字豬,黃瓜嘴都沒出問題。像章戴在胸前,養"忠"字豬即在每家飼養的豬的腦袋上,用燒紅的鐵絲烙一個"忠"字。本來烙豬就烙豬,這時黃瓜嘴自作聰明,覺得既然可以烙一個"忠"字豬,為什麼不可以烙"忠"字驢、"忠"字馬?於是就向趙刺蝟建議,將隊裡的牲口腦袋上,也烙一個"忠"字。趙刺蝟聽這建議,也十分高興,覺得黃瓜嘴腦瓜到底靈,幹事情比別人另出一招。如果這事情幹成,又像訴苦會一樣,讓賴和尚、李葫蘆大吃一驚,打打他們的威風。於是就同意黃瓜嘴烙驢馬、養"忠"字牲口。黃瓜嘴回到牲口院就幹上了,燒紅一根鐵絲,讓藏六摟著牲口腦袋,他往腦門上烙字。但驢馬不像豬那麼老實,又比豬勁頭大,見一根燒紅的鐵絲伸過來,立即發驚,"嘶嘶"一聲叫,前腿就抬了起來,要掙脫韁繩。這樣弄了兩個小時,一個字沒烙上去。一會鐵絲涼了,還得重新放到火裡燒。最後傻子藏六首先不耐煩了,說:

  「為什麼非烙頭,烙到屁股上不得了?」

  黃瓜嘴覺得說得有理,反正一個"忠"字,烙到哪裡不一樣?於是就讓藏六把所有牲口的眼捂上,往屁股上烙"忠"字。這很好烙,牲口戴著捂眼,非常老實,一小時下來,十幾匹牲口都烙了"忠"字。黃瓜嘴扔下鐵絲,擦了擦頭上的汗,又退到遠處看了看,十分滿意,烙的都是美術字。也是一時忘乎所以,他馬上就讓藏六把十幾匹牲口牽到村裡讓大家看。藏六就把"忠"字牲口牽到了村裡。村裡立即轟動了,說黃瓜嘴又有了新東西,快來看。誰知大家一看,卻全都傻眼了:乖乖,他竟敢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這不是惡毒攻擊嗎?趙刺蝟聽到人聲,也興沖沖跑出來看,他一看也嚇了一頭汗,上去扇了黃瓜嘴一個耳光:

  「你他媽不往頭上烙,怎麼把字烙到牲口屁股上?你這是……」

  黃瓜嘴這時也突然覺出問題,嚇得一身冷汗,趕快上去用手去擦牲口屁股上的字。但字是用紅鐵絲烙上去的,用手哪裡抹得掉?

  這時賴和尚和李葫蘆聽到人聲,也跑出來看。他們聽人聲亂嚷出了事,一開始還看不明白,後來終於看明白了,都拍手稱快。李葫蘆架著膀對身邊的衛彪說:

  「看他訴苦怪聰明,這下看他怎麼收場!」

  賴和尚更絕,接著趙刺蝟,上去又扇了黃瓜嘴一個耳光:

  「你小子也有今天,你知道你犯了什麼罪?你惡毒攻擊偉大領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