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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衛彪拍著巴掌說:

  「葫蘆,這就對了,只要有這句話,天下沒有幹不成的!」

  第二天,村裡又多了一個戰鬥隊。戰鬥隊的名稱,仍是小學老師孟慶瑞給起的,叫"捍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李葫蘆任團長,衛彪任副團長。李葫蘆對這個名稱很滿意,叫"造反團",覺得"團長"總比趙刺蝟、賴和尚戰鬥隊的"隊長"大。只是村裡已經成立了兩個戰鬥隊,村裡的人都參加得差不多了,他這個造反團成立起來,來投奔的只有三十多人。不過大旗一樹起來,團長、副團長齊全,也就成了一支隊伍。別的戰鬥隊組織人演戲、跳舞、學"毛選",他們也組織人演戲、跳舞、學"毛選"。別的戰鬥隊頭目半夜分別到吳寡婦和牛寡婦家吃"夜草",他們也選了一個呂寡婦,下四個生產隊起些糧食、油和肉,運到呂寡婦家,到了半夜也吃"夜草"。現在村裡成了三國鼎立的形勢。一到半夜,三個寡婦家分別飄出油香、面香和肉香,香滿一街。

  李葫蘆一成立"造反團",令趙刺蝟和賴和尚心裡很不高興。賴和尚趙刺蝟心想:老子革命十幾年,成立個戰鬥隊還可以,你過去一個賣油的,怎麼能成立"造反團"呢?可是李葫蘆背語錄背出了名,公社造反組織批准李葫蘆成立"造反團",趙刺蝟賴和尚也沒辦法。只是當半夜趙刺蝟、賴和尚分別在吳寡婦、牛寡婦吃"夜草"時,想到在呂寡婦家有一個賣油的也在吃"夜草",他們心裡就不舒坦。一次趙刺蝟賴和尚在街裡碰面,兩個人又說話了。趙刺蝟點著賴和尚說:

  「上次是因為我,這次可是因為你,又逼出一個造反團,看這村裡以後怎麼收拾!」

  賴和尚回到家,把自己的副隊長衛東叫過來,也罵了一通,說:

  「都是因為你,為了一個小×,逼走了衛彪,讓村裡多了一個造反團。不是衛彪叛變,單憑一個李葫蘆,哪有膽子成立造反團?」

  衛東聽了批評,卻不以為然。正因為逼走了衛彪,這些天他才可以天天與路喜兒一塊學"毛選"。天天一起學"毛選",神情才可以專一。一次演完老頭老太太學"毛選",已近半夜。他和路喜兒卸了裝,便邀請路喜兒一塊跟他到牛寡婦家裡去吃"夜草"。路喜兒晃著辯子說:

  「夜草是你們幹部吃的,我哪裡敢去?」

  衛東體貼地說:

  「你不要怕,我給你偷一個肉餅,明天送給你!」

  當天夜裡衛東便在"夜草"上偷了一塊肉餅,第二天偷偷給了路喜兒。看著路喜兒倚在麥秸垛上,扭扭捏捏吃了,衛東興奮地用兩隻大手拍打著自己的胸脯。當天夜裡做夢,就夢見他跟路喜兒在一起,路喜兒變成個肉餅。現在見賴和尚埋怨他,他有些委屈,當初他和衛彪打架,可是賴和尚批准的。但他不敢埋怨賴和尚,只是說:

  「成立就成立唄,不就二三十個人,還能弄到哪裡去!」

  賴和尚朝衛東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叫你論人多人少哩!毛主席一開始人就少,不是打敗了蔣介石?村裡叫你弄複雜了。過去就一個趙刺蝟,現在又多了個李葫蘆,這以後村裡怎麼收拾?」

  衛東捂著臉上的唾沫,不敢再說話。

  餵牲口的黃瓜嘴倒了大黴。黃瓜嘴姓呂,叫金玉。由於嘴長得像雷公,小時候大家就叫他黃瓜嘴。自合作化以來,黃瓜嘴一直在村裡餵牲口。解放前民國時代,村裡人有販牲口的習慣,黃瓜嘴他爺和他爹,都是牲口販子。常到張家口、內蒙古一帶販毛驢。到了黃瓜嘴這一輩,沒有毛驢可販,才喂了牲口。在黃瓜嘴家幾輩人裡,他爺爺聰明,販毛驢帶回一個蒙古姑娘,後來成了黃瓜嘴的奶奶(現在已作古);他爹愚笨,販牲口常查不過數目;到了黃瓜嘴又聰明,三歲就知道把別人家的凳子往自己家搬。黃瓜嘴小時候村裡辦過一個月公學(許布袋做村長的時候),黃瓜嘴跟別的孩子在那裡上過一個月。別的孩子什麼都沒學會,他卻學會了"九九歸一",端著算盤在街裡打。解放以後,他娶妻生子;到了合作化,他喂上牲口。剛實行合作化時,大家的牲口拉在一塊,誰也不願意喂它們,說夜裡得起來添草,耽誤瞌睡,黃瓜嘴卻願意喂,不怕夜裡起來。為這村裡支書趙刺蝟還發給他一個"模範民兵"的獎狀。後來證明,在村裡餵牲口是最輕的活計,整天在屋裡呆著,不要下地,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白天牲口、人都下地幹活,黃瓜嘴就端著一個水煙袋在牛屋院裡轉,後來漸漸養得胖了。奇怪的是到了六〇年,黃瓜嘴卻不知怎麼除了餵牲口,又當上了大食堂的會計。牲口的料可以偷吃,大食堂的紅薯片可以偷吃,這年村裡餓死許多人,黃瓜嘴家的人一個沒有餓死。只是在一次偷豆麵的時候,被主持食堂的賴和尚抓住了,賴和尚便讓民兵把黃瓜嘴吊到梁上用皮帶打。到了半夜,民兵睡著了,黃瓜嘴解下繩索跑了。當天夜裡帶著一家人到山西逃荒去了。到了山西,倒是在那裡餓死一個小女兒。一直到六三年他才又帶著全家回來。雖然在山西餓死了一個小女兒,但他在那裡卻學會一門手藝:做木工。回來後一開始到地裡幹活,但他利用晚上做了一個可以折疊的小飯桌給趙刺蝟送去,幾個月之後又喂上了牲口。"文化大革命"開始,黃瓜嘴仍餵牲口。村裡成立了戰鬥隊,黃瓜嘴就參加了趙刺蝟的"鍔未殘戰鬥隊"。本來黃瓜嘴家在四隊,三隊四隊是賴和尚的地盤,賴和尚成立"偏向虎山行"以後,他應該參加"偏向虎山行"才是,可他記著六〇年賴和尚把他吊在梁上打,逼他到山西逃荒,在山西餓死一個小女兒的事,所以他不參加賴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仍留在"鍔未殘"。如果是個一般人,不管他參加"鍔未殘"還是參加"偏向虎山行",趙刺蝟和賴和尚都不會在意,但黃瓜嘴是個聰明人,所以他參加"鍔未殘",對趙刺蝟幫助很大。他會木工,可以做語錄牌貼牆報;他雖然只上過一個月學,識多來卻又學會用木匠尺子比著描美術字。趙刺蝟很高興,覺得黃瓜嘴不錯,有時半夜吃"夜草",還讓人到牲口院把黃瓜嘴叫來。賴和尚卻對黃瓜嘴恨得牙根疼,罵道:

  「他身為四隊的人卻當了叛徒,六〇年他偷豆麵那會兒我怎麼沒把他打死?」

  後來村裡又成立了李葫蘆的"捍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副團長衛彪也是四隊人,他見黃瓜嘴是個人才,自己團勢力又小,便與李葫蘆商量,想拉黃瓜嘴參加自己的"造反團"。李葫蘆當然同意。所以一天夜裡衛彪就到黃瓜嘴家裡去,對黃瓜嘴說:

  「老黃,今天來不為別事,想動員你參加我們的造反團!你不是恨賴和尚嗎?我們這個團就是專門對著賴和尚的!參加我們吧,趙刺蝟是土鼈一個,成不了大氣候,跟著他有什麼意思?」

  黃瓜嘴當時正在做一個長條板凳,一邊繼續在木料上打墨線,一邊回答:

  「成了成不了氣候,不是一時半會能看清楚的。你們團當然也不錯,我也想參加,只是這邊趙刺蝟對我不錯,天天拉我吃夜草,我要馬上翻臉不認人,不是太不夠朋友了?再說你們團不是有葫蘆當團長嗎?有他就行了,他過去賣油,頭腦清楚著哩。前年我欠他四兩油錢,大年三十來找我要帳,像地主逼債一樣!他厲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說完繼續打墨線。結果不歡而散。衛彪回來向李葫蘆彙報,李葫蘆也很生氣,說:

  「他現在威風了,他不就是喂個牲口嗎?他欠我油錢,我不找他要就對了?看他說話的口氣,離了他,咱們團就搞不成了?誰一齣戲不能唱到天黑,咱們走著瞧吧!」

  雖然說"走著瞧",但現在人家是"鍔未殘"的紅人,"鍔未殘"勢力又最大,李葫蘆、衛彪一時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這時村裡開憶苦思甜大會。因為是憶苦思甜大會,全村雖然分成了三派,但這個會得在一塊開。由於大家要在一起開會,所以三派的頭頭得先在一起碰個面。碰面是在牛寡婦家,由三派分攤東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草",一邊吃一邊商量。這是自"文化大革命"開始,村裡三頭目第一次正式碰面。當天的"夜草"是烙餅卷雞蛋。但烙餅快吃完,大家還沒有商量事。沒有商量事不是因為大家派別、觀點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特別是趙刺蝟和賴和尚看到過去的賣油郎李葫蘆也果真成了人物,開始和自己平起平坐吃烙餅,商量事情,心裡很不舒服。雖然不舒服,但人家現在是一派的頭目,又不能不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裡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趙刺蝟還有些看不起賴和尚,覺得如今天下大亂,派系林立,全是賴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賴和尚也看不起趙刺蝟,看他腦袋像個鬥,兩隻小眼睛像老鼠一樣,就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自己跟他搭十幾年夥計真是晦氣,總有一天得把他幹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蘆到底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樣子有些拘謹,烙餅吃得很慢,吃完烙餅喝雞蛋湯,也儘量不讓出聲。但他看到兩人對自己看不起,心裡也有些憤怒:媽拉個×,你們不就比我大幾歲,多當了幾年幹部嗎?管得著這樣看不起人!別看老子現在人少,將來誰勝誰負還難說哩。最後烙餅吃完,雞蛋湯喝完,才開始商量事情。其實事情商量起來很簡單,定下開會的日期,讓村裡的地主富農都陪鬥,然後一派出一個訴苦的,再讓村裡當過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窩窩,會議就結束了。不過日期、陪鬥、訴苦人分配、誰做糠窩窩,都是趙刺蝟和賴和尚你一言我一語定下的,最後才徵求李葫蘆的意見:

  「葫蘆你看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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