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天下黃花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孫毛旦到城裡當了警備隊小隊長以後,住在塌鼻子房間隔壁。整天的事情也就是帶兵站崗放哨,下鄉催糧派款;閒時跟著塌鼻子逛逛街,下下館子,到底比在村裡當副村長自在。警備隊與日本人分開住,關起門來,塌鼻子就是皇帝,孫毛旦跟著他自然不會吃虧。只是當了小隊長沒有短槍,出門得像隊員一樣背條長槍,讓孫毛旦覺得丟面子。所以每當他從城裡回村子時,都向塌鼻子借個短槍挎挎。塌鼻子只要自己沒有急事,都是一笑,把槍借給他。上次他回來催糧,向塌鼻子借了一回,塌鼻子給了他;今天他領著五個日本人來拉糧,又向塌鼻子借了一回,塌鼻子又借給了他。五個日本人中,有一個是老兵,來中國年頭長些,會疙裡疙瘩說幾句中國話,還能與孫毛旦對上話。在城裡,一個警備隊的人,如果能與日本人交上朋友,算是面子大的。現在孫毛旦與五個日本人在一起,想與哪個日本人說話,就與哪個日本人說話。那個老日本兵還給他當翻譯,讓他很高興。於是路上不停地與日本人說話。日本人也不惱,與他有說有笑的。孫毛旦分別問人家來中國幾年了,習慣不習慣;沒當兵之前,在日本都幹啥;娶老婆沒有,有幾個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日本有這種馬車沒有;日本炸油條嗎?等等。孫毛旦的感覺是這樣,與日本人相處,你只要講信用,不先惹事,日本人還是挺和善的。你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彈彈他的鋼盔,他都不惱;就怕跟人家彆扭著來,像中央軍、八路軍那樣,幾個毛人,動不動還想摸摸人家的鬍鬚,就把人家惹惱了。日本人一惱,不是鬧著玩的。孫毛旦自到了警備隊,當著小隊長,沒和日本人紅過一次臉。見了日本人,不管是當官的,還是當兵的,他都很尊重。日本人見他也很和氣,總是說:

  「你的好好的,你的好好的!」

  一次,孫毛旦和警備隊長塌鼻子在城裡下館子,和幾個日本兵在飯館相遇。飯館老闆見來了日本人,就將塌鼻子孫毛旦冷落了,先忙著給日本人上菜。塌鼻子見飯館老闆這麼勢利,跳起來就給了飯館老闆一巴掌:

  「×你媽,見了日本人,忘了你爹了?你這飯館還想辦不想辦了?」

  飯館老闆捂著臉不敢說話。這時一個日本兵火了,站起來脫掉衣服,要與塌鼻子摔跤。如果擱在平時,孫毛旦非夥同塌鼻子把飯館砸了不可,但現在是日本人的事,孫毛旦忙跳到中間,把日本人和塌鼻子勸開了,拉塌鼻子走出了飯館。塌鼻子掙著身子說:

  「雞巴日本人太霸道,惹惱了爺,打死他幾個,我就投八路軍了!」

  孫毛旦說:

  「算了,因為一頓飯,何必生氣!」

  就把塌鼻子勸回了軍營。事後孫毛旦還有些得意,覺得自己比塌鼻子會混事;將來日本坐了天下,他前途肯定比塌鼻子大,別看他現在當著隊長。今天他又領日本人來拉麵,肯定給日本人又留下一個好印象。想到這裡,孫毛旦很高興,坐在馬車轅上,唱起了小曲。這時日頭漸漸上來了,馬在土路上"得得"地跑,每個人頭上都沁出了細小的汗珠。那個日本老兵掏出一包煙,請大家抽。大家抽著煙,看著路兩旁的莊稼地,倒也怡然自得。一個長著娃娃臉的日本兵,從口袋掏出一個中國彈弓,從另一個口袋摸出小石子,用彈弓打樹上的麻雀玩。可他彈弓打得很不熟,驚起一陣陣麻雀,不見打下來一個。大家都笑他。他也不好意思"嘿嘿"笑了。這時孫毛旦拿過彈弓,從娃娃臉兵口袋裡摸出一個石子,搭上彈弓,瞄瞄準,一彈弓打出去,麻雀就掉下一個。日本兵都歡呼,拍孫毛旦肩膀:

  「你的這個!」

  向他伸大拇指。

  孫毛旦不好意思地說:

  「咱自小玩這個,這也是碰巧。太君剛學,打得也不錯!」

  一路玩著,就到了村裡。村長許布袋迎出來。孫毛旦見許布袋臉色不好,垂頭喪氣的,眼圈熬得稀爛,以為白麵沒收齊,便問:

  「怎麼了布袋,白麵沒收齊嗎?」

  許布袋說:

  「白麵倒收齊了!」

  孫毛旦松了一口氣,說:

  「那看你眼圈爛的!」

  這時許布袋生了氣:

  「還不是你這白麵鬧的!」

  孫毛旦笑著說:

  「下次派到別的村就是了,不都是中國的東西!」

  這時許鍋妮從家裡轉出來。幾個日本兵已經跳下馬車,在整理自己的槍支,看到許鍋妮,幾個日本兵都忘了整理槍支,眼睛不錯珠地盯著許鍋妮看。一個大耳朵日本兵說:

  「漂亮漂亮的!」

  許鍋妮當初在開封見過日本人,倒沒害怕,仍端著臉盆,提著一根棒槌往前走。倒把許布袋的臉給嚇白了。這時孫毛旦上前招呼幾個日本兵:

  「太君,太君,裡邊的,裡邊院子的請!」

  就把幾個日本兵讓到了許布袋的院子裡。這裡既是村公所,又是許布袋的家。日本人到了院子裡,看到有一棵棗樹,上邊的棗還沒有打,紅紅地掛在那裡,就把許鍋妮給忘了,把心思轉到棗樹上,"哈哈"地笑著:

  「好的,好的!」

  那個長著娃娃臉的日本兵,脫掉鞋就往棗樹上爬。他爬樹的本領倒是比打彈弓強,一會兒就爬到了樹上。他在樹上打棗,其它四個日本兵在樹下搶著拾棗吃,倒像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一個日本兵還把一捧棗遞給許布袋:

  「米西米西!」

  這時許布袋倒"撲哧"一聲笑了,罵道:

  「啥都稀罕,日本沒有棗樹!」

  又問孫毛旦:

  「你們是拉上面就走,還是吃了飯!」

  孫毛旦說:

  「吃了飯,吃了飯,我上次已經給小得說了,讓他給日本人做辣子雞!」

  許布袋問:

  「喝酒不喝?」

  孫毛旦說:

  「雞都吃了,哪還差兩壺酒錢,熱兩壺吧!」

  中午,幾個日本人便在許布袋家吃飯。伙夫小得熱了酒,做了辣子雞。另外還有一盤豆腐和一盤青豆角。幾個日本人吃了辣子雞,辣得直咧嘴,但邊咧嘴邊說:

  「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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