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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孫屎根這時笑了,說:

  「大爺放心,我們不殺日本人!」

  許布袋問:

  「明天的仗你們不打了?」

  孫屎根說:

  「仗還是要打,但我們不殺他,我們要活捉!」

  許布袋說:

  「那還不是一樣!」

  孫屎根說:

  「不一樣。我們在咱村把日本人殺了,日本人也許會找你的事,但我們活捉他們,日本人就會找八路軍,不會找你!」

  許布袋一聽這話,才略略放心,說:

  「那你們可別殺人家!」

  這才摸出煙袋吸煙。

  這時孫荊氏已經做了幾碗蔥花綠豆疙瘩麵條,端上來讓喝。許布袋沒喝。孫屎根和小馮一人喝了一碗,就出門走了,到村邊毛豆地去隱蔽。路上孫屎根問:

  「那事你跟小得說了沒有?」

  小馮說:

  「說了。」

  孫屎根問:

  「他幹嗎?」

  小馮說:

  「一開始不幹,後來我給他十塊錢聯合票,他才答應幹了。」

  孫屎根一笑。兩人就鑽到了毛豆地。這時毛豆地有個戰士叫王老五的說:

  「隊長,老趴在這裡,胳膊腿不能動,憋球死了!」

  孫屎根說:

  「現在日本還沒來,你動一動吧!」

  戰士們才敢動胳膊腿。

  這時又有一個戰士說:

  「隊長,老趴這冷死了,讓抽袋煙吧!」

  孫屎根說:

  「煙不能抽,別暴露目標,誰帶著酒,喝口酒吧!」

  帶酒的戰士將酒傳過來,大家輪流喝了口酒。

  五更天了,村裡的雞都叫了。接著村裡響起幾聲狗叫。這時李家大院牆頭上,翻進一個人來。給李家餵牲口的老賈,正對著牆根撒尿,半睡不醒的,突然見牆頭跳下一個人,嚇得尿也不撒了,拔腿就跑,邊跑邊喊:

  「有賊了,有賊了!」

  那賊上前抓住他,接著一把盒子抵住了他的胸口:

  「不准叫,再叫崩了你!」

  老賈馬上就不叫了,剛才沒撒完的尿,一下都撒到了褲裡。但他的喊聲已經驚動了睡覺的人,從各屋跑出一些人,李文武也披衣服起來了。那賊也不跑。等點著燈籠一照,原來是李小武的護兵班長老吳。李文武吃了一驚:

  「吳班長,黑更半夜的,你這是幹嗎?」

  吳班長說:

  「老掌櫃,咱們屋裡說話。」

  李文武就讓吳班長進了屋,夥計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都打著哈欠回屋睡覺,剩下老賈一個人在那裡嘟囔:

  「就這一條褲子,尿濕了,拿什麼換哪!」

  已故副村長路黑小家,這時也閃進一個人。由於路家沒有頭門,那人直接就到了窗下。接著輕輕拍了三下窗戶。裡邊睡覺的老太太倒沒害怕,因為兒子路小禿當著土匪,黑更半夜回來是常事。就點著燈,給開了門。進來的是識字小土匪,路小禿他娘說:

  「我的兒,天都快明瞭,你還來幹嗎!」

  識字小土匪背著一口袋面,笑嘻嘻地說:

  「大娘,當家的聽說你把白麵交了,又讓我送回來一些!」

  老太太說:

  「我給你燒碗熱湯吧!」

  識字小土匪經常代替路小禿到家裡來,與老太太已經混熟了,老太太見他聰明伶俐,也很喜歡他,所以他來了也不拘束,說:

  「那就燒一碗吧,多放些辣子。半夜有些冷,你摸摸我的手!」

  老太太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涼。等熱湯燒出來,識字小土匪捧著就喝了起來。

  太陽上了三竿,孫毛旦領著五個日本人,趕著一輛馬車到村裡拉麵來了。

  孫毛旦當警備隊已經兩年了。兩年之前,孫毛旦仍在村裡當副村長。前年五月,城裡的日本人和警備隊開汽車到村裡來過一次。村裡殺了一口豬,殺了幾隻雞,在街裡支起大鍋做飯給他們吃。在吃飯過程中,孫毛旦與警備隊隊長塌鼻子勾上了。孫毛旦見塌鼻子渾身披掛、手執一根膠皮馬鞭,十分羡慕;塌鼻子見孫毛旦做事痛快,說話十分有趣,也很喜歡。最後話說透了,原來塌鼻子是郭村財主郭老慶的兒子,孫毛旦小時候到郭村串親,兩人還在一起打過洋片,更覺得親密。兩人飯吃到一半,就一塊跑到地裡打兔子去了。當天日本人和警備隊走了以後,兩人也沒斷聯繫。塌鼻子帶幾個警備隊員又到村裡來過兩次,孫毛旦每次到縣城去,就去找塌鼻子玩。後來塌鼻子約孫毛旦索性離開村子,到警備隊去當小隊長,孫毛旦也覺得在村裡當一個村副沒有什麼意思,整天就是支差,就跑到城裡當警備隊去了。這時孫家老掌櫃孫老元已故去了十來年,家中無老人,他就是老大,許布袋是一個乾親,也不好管他,於是就由他去當警備隊。倒是孫毛旦的老婆夜裡哭過一回:

  「你這一給日本人幹事,不成了日本人麼?」

  孫毛旦問她:

  「日本人不好麼?」

  老婆說:

  「日本人不好,占了中國!」

  孫毛旦上去踢了她一腳:

  「日本人不好,上次日本人發糖,你還搶著吃!」

  又說:

  「我這是出來混事,塌鼻子說了,中國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等我將來當了縣長,才有你的福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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