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天下黃花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李文武也覺得嫂子說得有道理。在一次祭祖之後,李文武就將嫂嫂的意思委婉地轉述給兒子,誰知李小武一聽,只是淡淡一笑。說:

  「爹,我平時不愛說話,但心中並不傻。我不知道爺爺是被誰殺的?我不知道大伯是被誰殺的?我不知道堂兄是被誰殺的?說要現在報仇,倒也容易,我派幾個兵,就可以統統把仇人給崩了。只是,爹,不能這麼做!」

  李文武張大眼問:

  「為什麼?」

  李小武說:

  「我崩人容易,只是我崩了人,抬身走了,咱們全家還在村裡。我不能把全家帶到隊伍上,我還只是個連長,沒那個權力。我一走,你們呆在村裡,就會有人回過頭來殺你們。不要忘了,孫家也有兩個人在隊伍上,一個孫毛旦,跟著日本人,一個孫屎根,跟著八路軍。爹,這種形勢,我能魯莽去報仇嗎?」

  李文武聽了兒子一番話,連連點頭,說:

  「是哩,是哩!」

  佩服兒子比自己和嫂子有見識,事情考慮得周全,事情考慮得長遠。但他埋怨:

  「這道理你為什麼不早說?你不說,大家以為你忘了呢!」

  李小武也只是淡淡一笑:

  「爹,該做就做,不做時不要亂說。事情還沒做,何必去說?」

  李文武又點頭。但他又問:

  「照你這麼說,看得長想得遠,這仇就永遠不能報了?」

  李小武又一笑:

  「不是。爹你再往長想一想。現在是誰家的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可以肯定,日本是長不了的。我讀過世界史,沒有一個民族可以長期霸著另一個民族的。將來日本是要失敗的。日本一失敗,天下是誰的?就是中央軍和國民黨的。八路軍雖然有一些兵,但都是烏合之眾,用減租減息哄幾個窮人,成不了大氣候。等中央軍坐了天下,就是我們坐了天下。等我們坐了天下,那時想殺誰還不容易嗎?」

  李文武聽了這番話,更是連連拍手,說:

  「是哩,是哩,我兒在外沒有白闖蕩,比爹有見識,事事能說出個理!」

  從此對李小武十分尊重。李小武每次回家來,仍和從前一樣,祭完祖就走,不多說話,李文武對他十分理解。只是有一次他聽說兒子回來,在村口碰上許鍋妮,下馬與她說了一陣話,心中感到很困惑,又把兒子叫來問道:

  「小武,這話本來不該當爹的說。我知道你與許家的姑娘在開封是同學。你說現在不報仇,等中央軍坐了天下再報仇我相信,可咱們也不該與仇家的女兒勾連,那樣,就是把祖宗給忘了!」

  這時李小武倒是有些尷尬,臉紅著說:

  「爹既然這樣說,我以後不理她也就是了。」

  以後再見面,倒真不理她。李文武才放心。

  七月十三這天,李小武帶護兵回來祭祖,一進村又碰上了許鍋妮,許鍋妮A著一籃子衣裳,拿著一根棒槌,從河邊洗完衣裳正要回家。李小武在馬上看了看她,她在地上看了看李小武,四目相對,李小武又像前幾次那樣,撥轉馬頭就進了村。倒弄得許鍋妮A籃子站在那裡,愣了半天神。後來,眼淚就撲簌簌下來了。

  李小武帶護兵回到家,家裡祭祖已經開始,四村裡還來了幾家親戚。眾人見他回來,忙給他讓開了道。幾個護兵忙在祖宗遺像前擺了幾碟子乾果,讓李小武祭祖。說是祭祖,其實也就是磕四個頭。李小武磕過頭,爬起來與親戚們打了打招呼,便像往常一樣,轉到後院去與父親說話。護兵中早有一個在門口站了崗。其中有一個班長姓吳,來過幾次,在村裡比較熟,沒事到村裡街上轉去了。

  李小武在後院與父親坐下,家裡有夥計端上茶,兩人在一起隨便聊些閒話。聊著聊著,李小武發現父親老是歎氣,打不起精神。李小武問:

  「爹,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下次回來,我帶回一個軍醫給你看一看吧!」

  李文武這時說:

  「身體倒沒什麼,就是老有人欺負,讓人心裡不痛快!」

  李小武問:

  「誰欺負你?」

  李文武說:

  「還不是孫許兩家!小武,你在外闖蕩,學問比我大,見識比我廣,上次你說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贊成,我懂,也贊成,我照著去做,暫時不與孫許兩家生事。可現在人家當著村長,咱們不與他生事,人家可與咱生事,處處與咱為難。長此以往,人家不像捏猴一樣把咱給捏死了?」

  李小武問:

  「他最近又怎麼捏咱了?」

  李文武說:

  「最近日本人派下面了,每人十斤。十斤也就十斤吧,日本派下的,誰也不敢不給。只是一人十斤面,咱家也就二百來斤吧,可許布袋假公濟私,一下給咱派了四百斤,這不是明欺負人嗎?」

  李小武問:

  「給他了?」

  李文武說:

  「人家帶著村丁,敢不給嗎?許布袋年輕時殺咱家的人欺負咱,現在還捏著咱不放!我不想這些事不生氣,一想這些事,簡直就無法當人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