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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孫毛旦說:

  「這裡是日本人的天下,其它軍隊來收糧,都是非法的!」

  許布袋說:

  「這個雞巴村長是沒法當了,一急,我也到大荒窪入土匪去!」

  孫毛旦搖著手說:

  「別入土匪,別入土匪,要想出來混事,也跟我到城裡當警備隊得了!」

  許布袋說:

  「我才不當警備隊,當了警備隊還得借槍使!」

  孫毛旦臉又紅了,撅著嘴說:

  「就借了一回槍,你可說個沒完了!」

  這時許布袋的女兒許鍋妮走了進來。許鍋妮已經十七歲。許布袋雖然長得黑乎乎的,一頭黃髮,女兒卻像鍋小巧,長得十分漂亮,一根大黑辮子拖到屁股蛋子上。前些年許鍋妮一直在上學,先在村裡上私塾,後來跟乾哥孫屎根到開封一高讀過兩年。後來日本人來了,學校轉移,她沒跟著轉移,就回家裡來了。許鍋妮小的時候,與孫毛旦有些不大對頭。出生幾個月,別人抱她可以,孫毛旦一抱她就哭,氣得孫毛旦拍著巴掌說:

  「你小小年紀,倒跟我是仇人啦!」

  後來長到四五歲,她總是從她家攆孫毛旦,不讓他在她家吃飯,弄得孫毛旦挺尷尬,孫毛旦說:

  「早知這樣,我給你爹做媒幹什麼!」

  等許鍋妮長到五六歲,懂事了,才不攆孫毛旦。這時孫毛旦倒抓住她辮子拔蘿蔔,拔得她直哭。見一次面拔一次,弄得她怕見孫毛旦。孫毛旦說:

  「這就對了,小時候我怕你,現在讓你怕我!」

  許布袋鍋小巧見他們兩個在那裡逗,也不管他們。

  許鍋妮長大以後,與孫毛旦關係很好。孫毛旦在村裡當個副村長,整天沒事幹,也就是溜貓鬥狗打兔子;玩的時候,都帶著許鍋妮。後來該上學了,鍋小巧不讓她上學,讓她在家學紡棉花,許布袋那時迷上了牌不管事,也是孫毛旦決定讓她上的私塾。孫毛旦對鍋小巧說:

  「紡什麼花,我就討厭紡花!不要紡花了,讓她上學!」

  鍋小巧過去是孫殿元的小老婆,知道孫毛旦手抄馬鞭的厲害,孫毛旦決定讓上學,許鍋妮就上了學。後來許鍋妮到開封上一高,孫毛旦讓她從開封捎過一次煙土,她也給捎了。許鍋妮一高轉移回了家,孫毛旦已經跟塌鼻子勾上,到縣城當了警備隊小隊長。許鍋妮雖然知道那叫"漢奸",但他是跟自己玩慣了的叔叔,也就恨不起來,見面還打鬧。只是許鍋妮在一高時跟乾哥孫屎根也很好,現在孫屎根當了八路軍,與孫毛旦成了兩支隊伍,這讓許鍋妮心裡有些彆扭。但彆扭歸彆扭,她見了誰仍跟誰玩。現在進屋看到孫毛旦,瞪著眼睛說:

  「毛旦叔,你還在這喝酒呢,你的東洋車,早讓幾個孩子給玩零散了!」

  孫毛旦一聽東洋車讓人玩了,顧不上再喝酒,忙起身罵道:

  「這幫小崽子,看我不宰了他們,車子玩壞了,待會兒我怎麼回去!」

  背上盒子就跑了出去。可等他來到正院,根本沒人玩東洋車,東洋車在牆根穩穩當當放著呢。孫毛旦松了一口氣,知道是許鍋妮騙他,罵了一句:

  「這丫頭片子!」

  也不再回西廂院去喝酒,回到了東院自己家。家裡老婆不在,到河邊捶布去了。倒是他的堂嫂、已故村長孫殿元的大老婆孫荊氏在院子裡站著,在那裡看螞蟻上樹。孫荊氏年輕時是個刁鑽潑辣的人,鍋小巧給孫殿元當小老婆時,曾多次被她擰過屁股。但自從孫殿元被人勒死以後,孫李兩家又殺來殺去,特別是她唯一的兒子孫屎根長大,又當了八路軍,到戰場上去廝殺以後,她突然吃齋念佛了。也許是上了年紀,現在看上去,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一點看不出她年輕時是個潑婦。要飯的來要飯,別的人家都是掰給一嘴饃,她總是給一個囫圇個的。至於孫毛旦,孫荊氏看不起他。當年男人不是與他勾連在一起,充人物頭當那個村長,也不至於被殺。男人被殺後,他又把男人的小老婆嫁給了許布袋,這更亂了套,成了醃臢菜家。現在又當了警備隊,跟人家日本人跑來跑去,這不是"漢奸"是什麼!倒是她跟孫毛旦的老婆,還能說得來。孫毛旦的老婆是個過日子的女人,除了嘴上不饒人,心眼還不錯。所以孫荊氏常到這院來串門,有人就跟人說話,沒人就看螞蟻上樹。因為看不起孫毛旦,見孫毛旦進來,她也沒理他,仍舊看螞蟻。倒是孫毛旦看見孫荊氏,忙上前說:

  「嫂子在這呢!」

  又問:

  「最近屎根有信來嗎?聽說他當連長了!」

  一說兒子當連長,孫荊氏有些高興,但說:

  「連長不連長,你們不是冤家對頭嗎?」

  這讓孫毛旦抓住了話頭,拍著巴掌說:

  「當初我說什麼來著?屎根不懂事,要當兵什麼兵不能當,偏要當個八路軍,跟一群泥腿子混到一起!八路軍是幹什麼的?整天盡想著吃大戶。咱們家就是大戶,他當了八路軍,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麼!」

  當初孫屎根當八路軍,孫荊氏也不贊成,但現在聽孫毛旦批評孫屎根,孫荊氏又有些不高興,說:

  「光吃大戶了,聽說還打日本哩!」

  孫毛旦臉又紅了,但也憤怒了,拍著盒子槍說:

  「日本日本,你們這個也說日本,那個也說日本,好象跟了日本就跟偷了漢子一樣!日本是那麼好打的?看人家那槍,那炮,日本一來,中央軍和八路軍不也跟兔子一樣跑得沒影子?早晚,中國是人家日本人的天下!跟了日本不光榮,將來都成了日本的臣民,看你們還說什麼!我聽塌鼻子說,清朝也是外邦人,慈禧太后也不是漢人,咱爹咱爺爺不也山呼萬歲?關鍵看最後誰坐了天下!等著吧,等日本坐了天下,我封了大官,才叫你們沾光呢!」

  這時孫荊氏倒笑了:

  「你在日本,屎根在八路軍,不管誰贏了,咱家都有大官,不是更好!」

  孫毛旦說:

  「別提八路軍,就是日本贏不了,也輪不到八路軍,集合一幫泥腿子,能幹些什麼?那也是人家中央軍的天下!要不我說當初屎根走岔了道,你不跟日本,也別跟八路軍呀,你跟中央軍,也比跟八路軍好一些。這他就沒人家李家李小武有見識了!人家也是連長,中央軍的,聽說有一次回來,騎著白馬,戴著白手套,後頭還有護兵。屎根來能騎馬嗎?屁股後邊跟幾個高梁花子!」

  說到這裡,他又咂了一下嘴說:

  「不過我倒佩服屎根,八路軍生活恁苦,他倒挺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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