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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3.除此之外,還要做出多手準備。因為情況是會突然發生變化的。假如她回來的時候屁味已經散盡她現在已經不說屁味開始單純指責窗戶打開怎麼辦呢?你就說:

  「我看今天天兒好,我擦了一下窗戶!」

  當然,為了最後這段謊言的嚴絲合縫和滴水不露,你在編造完這段謊言之後,就要趕緊去真的擦一下窗戶。當然這樣也有一個壞處:當你正在抹窗的時候她突然回來而屁味又沒有散盡,這時你的抹窗戶就成了欲蓋彌彰──這是它冒險的一面──但沒有冒險哪裡還有刺激呢?──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當你有驚無險度過難關後,才能長長地松一口氣呢。

  ……

  是為屁。這是30年前面瓜哥哥每天孜孜不倦地功課和他人生快樂的主要支撐點。本來已經沒有屁了,但是他還是為了屁而在那裡信心十足──同時這是不是他在潛意識中還想恢復屁的一種表現呢?屁的謊言成功之後──當然只是在他心裡,從來沒有經過實踐的檢驗──因為一直到他投了黃河,再沒有產生過這種讓人擔心的屁──他接著又開始編織吃。本來吃是不用編織和偷吃的,但當時編織已經成為習慣而屁的編織又屢屢不能付諸實施的時候,他就把精力轉化到日常動作最多的一個行為上:那就是吃。為了吃的編織的實施,他甚至還有一些挑釁。吃飯的時候,這時就更加沒聲:不但喝粥沒聲,夾菜和吃饃也沒聲──一頓飯吃下來,他那裡是一片寂靜──這也讓人感到有些恐怖呢。終於,面瓜的這種挑釁達到了目的,牽牛終於怒不可遏地罵道:

  「你他媽的,你怎麼吃飯沒一點聲音!」

  「我不要看到你吃飯!」

  「看著你吃東西我就心煩!」

  ……

  接著又將一碗粥扣到了面瓜頭上。頂著這碗稀粥,當時面瓜心裡是多麼地興奮啊。英雄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從此正飯就吃得很少,開始躲著牽牛偷偷吃東西和為了這偷吃而編起了經天緯地的謊言。這時他身體的熱量,主要靠偷吃來補充。一開始是在家裡偷吃,眼見不錯就塞到嘴裡一個東西;也不見他嚼──嚼是已經來不及了──轉眼之間就下了肚。後來發展得不但在家裡偷吃,在外邊背著我們也偷吃。面瓜哥哥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就是:似乎一天到晚,嘴裡都在吞咽著什麼東西。吞咽東西的時候,還看見他低著頭在緊張地思考。

  還有蹲的動作。對於面瓜哥哥來講,他肢體的主要休息方法,就是蹲著。累了蹲蹲,乏了抽袋煙;現在面瓜哥哥是累了蹲蹲,乏了也蹲蹲──飯都不得溫飽,哪裡還有煙兒抽呢?──當1969年我們這群小搗子偷偷學會抽煙之日,正是面瓜哥哥沒煙兒可抽之時,當他在太陽底下蹲著看到我們純粹為了學壞而在那裡抽煙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恓惶和迷惑的表情。我們覺得面瓜哥哥的斷煙已經達到了習慣被剝奪的極限,誰知這對於他的形體動作僅僅是開了一個頭呢?接著就牽涉到他的蹲著。本來蹲著是沒有什麼的,喝粥已經無聲,吃飯已經減食,吸煙已經斷掉,過去的習慣還剩下什麼呢?不就是累了和乏了的時候靠著牆根蹲一蹲嗎?而在面瓜心中,前一些習慣和動作的被剝奪,正好可以掩蓋剩下的蹲著。──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就剩蹲著,還能不原諒?──但是我們的面瓜還是大意了──他以為一個傾向可以掩蓋另一個傾向,恰恰忘掉了具體事物還可以具體分析,一個事物還可以引發另一個事物,一個事物就是另一個事物的導火索呢──在這以前的生活中教訓還少嗎?──於是有一天當他在那裡又大膽地蹲著喝粥──無聲地抿粥──因為節食,喝過一碗粥就放下了飯碗──的時候,牽牛竟因為他節食的表演而突然追究起他的蹲著了。本來節食是為了欺騙牽牛,但正因為這無聲表演的天衣無縫,反倒讓牽牛有些煩躁和厭惡了──世界的辯證法一次次打到我們身上,真是讓我們預料不及和防不勝防呀──就像我們犯了腳氣,本來壞的是第二和第三個腳趾,我們還為第四和第五個腳趾的相安無事而在那裡沾沾自喜呢;誰知道正因為這種相安無事,正因為第二和第三個腳趾已經蔓延得無可蔓延了,於是我們的第四和第五個腳趾就跟著出了問題和倒了黴呢?也許我們可以說,第四和第五個爛了也好,爛完了就無可再爛了,但接著還有你的右腳呢──如果你剛才爛的是左腳的話;接著還有你的褲襠和肚臍呢。喝粥無聲,還有節食──一次次的欺騙和表演都這麼天衣無縫,如果這個時候牽牛不無事生非另闢蹊徑的挑剔一下,不由第二第三個腳趾蔓延到第四和第五個腳趾,不由左腳蔓延到右腳,不由雙腳蔓延到褲襠和肚臍,不由節食蔓延到蹲下──生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現在不就是借爆發增加一點生氣嗎?不就是借日常的爆發將兩個人的腳氣、毒氣、瘴氣和不共戴天水火不兼容的沖天憤怒和邪火──你以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衝突是因為兩個人嗎?那就太膚淺了──沖淡一些嗎?否定沖淡兩個人在這無聲之中倒要突然爆炸了。過於的無聲就要引起大的爆炸。而現在我們牽牛的不斷爆炸引起的泄出和洩露,還是對他們兩個人關係的一種挽救呢。她還是以大局為重呢。倒是自作聰明時刻打著自已小九九的是那個面瓜和我們自己──我們和麵瓜不都在肚子裡費盡心機地編造謊言嗎?我們的一舉一動和一招一式,不都在和別人斤斤計較嗎?我們的謊言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細節不都具有針對性和目的性嗎?倒上我們的牽牛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沒有算計的在那裡說爆發就爆發了。一切的惡果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從床上最後到黃河。──這時我們也明白了,什麼時候當腳氣由第二第三蔓延到第四第五,從第四第五蔓延到右腳,再到腳襠和肚臍──什麼時候蔓延到肚臍,我們的面瓜哥哥就該自食其果去跳黃河了。於是由於節食的恐懼引起了牽牛對蹲著的爆發──而且是在無聲的稀粥中突然就爆發了:

  「你他媽的,怎麼蹲成這個樣子?」

  「你他媽的,單看你蹲著這窩囊的操性,我就不能跟你頂著一個屋頂生活!」

  「我不要你在我眼前蹲著!」

  「你再這麼蹲,我可馬上就要瘋了!」

  ……

  ──親愛的牽牛,雖然我們知道你一切的爆發都是為了我們,但是你這連珠炮式的突然轟鳴,還是讓我們的面瓜大吃一驚和措手不及。他還沉浸在無聲和節食的平和之中在那裡幸福呢。他還自以為得計呢。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按住了炮藥的撚子呢。他還以為自己蹲著是正常的和永遠會平安無事呢。誰知道還是按住葫蘆起了瓢呢?原來炸藥包不是一個而是多個,原來無聲和節食並不能代替蹲著,原來一個傾向並不能掩蓋另一個傾向,原來她的態度永遠不撤退和永遠要爆炸──也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面瓜才在稀粥、屁、偷眼和偷食之下覺得前邊仍是任重而道遠和永遠沒個完。

  革命正未有窮期

  本來這也是一個重新認識客觀和重新提高自己的機會呀,但是我們的面瓜哥哥這時已經精疲力乏,已經力不從心,已經燈幹油盡,已經槁木死灰,看到這任重道遠,竟像看到永遠割不到頭的麥子一樣,開始第一次在世界上失去割麥和蹲著──連同以前的稀屎和屁、偷眼和偷食──的所有信心。我不蹲著,我該怎麼樣呢?我該怎樣擺正自己身體的位置呢?接著就有了:

  站著也不是……

  坐著也不是……

  趴著也不是……

  爬著也不是……

  上來也不是……

  下來也不是……

  張口不是……

  閉口也不是……

  眉毛不是……

  眼睛也不是……

  褲襠不是……

  肚臍也不是……

  ……

  終於到了肚臍。信心一個個被徹底摧毀。──當一切都一無是處時,謊言也已經沒有用了,謊言已經挽救不了已經處於滅頂之災的面瓜哥哥了,偷和不偷成了一樣──這時,我們的面瓜哥哥──牛根──也就理所當然地「撲通」一聲──這時可是世界上第一次恢復聲音──跳進了黃河。本來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我們的面瓜哥哥跳進黃河就洗清了。

  當然,在我們的面瓜哥哥跳黃河──自殺──之前,他心裡一定還有過他殺的念頭呢。當外部已經到了無可收拾的地步時,他所有的反抗和謊言,開始龜縮到內心。──這時我們就發現了牽牛的紕漏──你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牛根的什麼「不是」你都說了,但你就是忘了說:

  你的心也有不是……

  你的匪夷所思也有不是……

  ……

  最重要的你忘記了說。於是在外部謊言徹底破滅之後,就引起了面瓜哥哥在自殺之前激烈的內心反抗──你也是引火燒身。當兩個人在世界上只能存在一個人的時候,他在自毀之前,一定要在那裡幻想著毀人呢。他在那裡痛快淋漓地想:我豈但毀的是我自己,我毀的是整個世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只是從事物的表面出發把面瓜僅僅看成是一個面瓜,我們就上了世界和麵瓜的當了。這個時候我們的面瓜表面上仍是面瓜,仍是那個坐不敢坐立不敢立蹲更不敢蹲趴不敢趴的面瓜──我們在太陽底下再也見不到蹲著的帶著一些恓惶和迷惑表情的可愛的面瓜哥哥了──但是我們並不知道他壯懷激烈的內心。這個時候如果我們把1969年滿牆的標語和口號和麵瓜哥哥聯繫到一起的話,我們才知道為什麼說1969年是一個壯懷激烈的年頭──1969年的壯懷激烈,僅僅存在于面瓜哥哥一個人的內心──這個時期他也是徹夜不眠呀──他的腦子在飛速地轉動──他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麼惡毒過──他壯懷激烈的主要想法有:

  旦夕如坐針氈──(說話的功夫已經到了坐也不行的地步,這又是牽牛的失誤)──,似此為人,不如早亡。

  反正早晚要亡,與其早亡,不如魚死網破

  (這個時候我們的面瓜已經通過曲折的個人的途徑達到了一個大境界。他已經有些視死如歸了。)

  (當然,這一切念頭也都是在漆黑的夜晚和牽牛的鼾聲裡翱翔。這時已經發展到出氣也不是的地步──牽牛在白天罵:

  「你他媽的,你出氣怎麼就那麼粗呢?」

  可見我們的面瓜離黃河只有咫尺之遙了,當然這也從反面更加證明牽牛是一步錯百步於是就更加緊了面瓜在漆黑夜裡壯懷激烈的程度。)

  ……

  火燒了她!……

  油炸了她!……

  出門讓車碰死她!……

  將她活埋!……

  將她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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