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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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的牽牛還在那裡杏眼圓睜不依不饒呢,指著面瓜開始大聲地哭罵: 「面瓜,我操你活媽!」 「你喝粥怎麼是這個操形呢?」 「你怎麼能一聲不出就喝下三碗稀粥呢?」 「面瓜,不為別的,就為這喝粥,我和你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 當然,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面瓜還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這時制止和平息牽牛搗亂的最好方法,給她安慰和安撫的最好措施,能使她從此不再說粥對粥再無煩惱的最好舉動──從此能兩相安好和兩性悅好──我們過去總是把兩性當作一種情感和直覺,有誰想到那也是一種策略呢?──就是面瓜不管自己頭上──大不了就是一個小頭梨──頂著多少滾燙的稀粥,一下就站起身來,邁著自己豪邁和堅定的羅圈腿,大踏步地從喝粥的地方──從喝粥的氣氛和環境中走出來,一下走到灶間──用圍點打援和圍魏救趙的辦法,豎起自己的削耳,鼓起自己的嘴唇,一下將灶上的粥鍋連根拔起,然後回到對於你已經是過去的新房,將這一鍋剛剛從火上拔下比剛才她扣到你頭上還要燙的稀粥,兜頭扣到她雍容大度、美麗嬌好就像三月桃花和四月梨花那樣燦爛的頭上和臉上,還有她那豐滿而性感的身上。讓這滿鍋的稀粥順著她美麗的面容和性感的身條往下流。這時她的頭部和身體一下倒成了半熟的面瓜。你一下就變成了無往而不勝的牽牛。──如果這鍋粥下去,面瓜和牽牛都會搖身一變,由過去的莽撞衝動,開始在人生和性愛中變得成熟。說不定我們的牽年當場就要摟著我們的面瓜哥哥讓他上床──而現在我們的面瓜哥哥連夜裡能不能上床就是上床能不能上身都是問題了哩。──但是可惜,我們的面瓜哥哥並沒有那麼拔鍋倒灶和扣粥,短短一個月的蜜月生活,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了沉重的陰影和積下了沉重的疙瘩──他的心已經像蜂窩一樣被打穿,他可能這麼想了──或者,如果放到一個月前,當她第一次喊粥的時候也是這麼兜頭扣粥他可能會這麼做,但是我們的牽牛對事物的進程、時機、時間把握得又是多麼地恰當和準確啊──一個月的時間對於這個世界不過是白駒過隙,但對於我們的面瓜哥哥來講,這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呀──須知: 他現在是在蜜月之中呀 或者,一個月中間如果他沒有養成無聲抿粥和偷眼看人的習慣,他還可能會這麼做──將這鍋連根拔起的稀粥扣到牽牛頭上──你就是不敢扣粥,將鍋連根拔起也可以啊,也是一個舉動──你就是不敢出兵,來一個海上演習給對方做一個姿態也成呀──但是我們的面瓜哥哥對於無聲已經習慣了──一個世紀的積累現在到了改也難的地步了──你能要一個無聲抿粥和偷眼看人──你大大方方看她一眼和看我們大家一眼又能怎麼樣呢?──將一鍋稀粥兜頭扣到一個他素不相識──牽牛對於他已經是素不相識了──的人頭上嗎?──於是我們又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外面鬧革命容易,在家裡制服一個女人難。所以我們同意本書第一卷中這樣一個細節,恢復禮儀和廉恥委員會秘書長劉孬舅和我們馮·大美眼舅媽正在委員會總部招待世界上的一些領袖們,本來是笑語歡聲,突然一句話不對頭,過去的美麗模特我們的馮·大美眼就將一杯香檳潑到了孬舅臉上。這時我們的孬舅怎麼辦呢?他也就是習慣性的接過黑人侍者遞上的一塊餐巾,將順著自己頭和脖子往下流的香檳給一點點擦下來。一邊擦一邊還偷著看了馮·大美眼一眼,接著又在那裡自我解嘲地說: 「又洗了一個澡。」 接著又向世界的領袖們說: 「我當眾洗澡,對諸位可是有些不禮貌哇。」 趁馮·大美眼不注意,又偷偷──又是一個偷偷──對身邊一個領袖說: 「首相先生,您看,我能對付得了一個世界,但就是對付不了一個女人。」 倒是那位矮胖的首相拍了拍他的肩膀,叼著雪茄安慰他: 「秘書長先生,誰又不是這樣呢?」 …… 英勇如我家孬舅──過去可是一個動不動就「挖個坑埋了你」的人,還對付不了一杯香檳,你還能指望我們的面瓜能單獨對付一鍋滾燙的稀粥嗎?於是我們的面瓜哥哥採取的舉動也就清楚了:他沒有突兀──他是一個從來沒有讓世界吃過驚的人──地站起來,也沒有大踏步地走出重圍來到灶間,沒有圍點打援一下將滾燙的熱粥連鍋拔起──沒有將世界的一切複雜和深厚連根拔起,也沒有將這鍋滾燙的稀粥兜頭扣到牽牛頭上,而是像當年的孬舅那樣──你還不如孬舅呢。你怎麼能比得上孬舅呢?孬舅還能用自嘲轉危為安,將自己拯救出水深火熱──而我們的面瓜哪裡知道這些暗渡陳倉的辦法呢?他所能做的僅僅是出於一種本能──於是一下就楞在了那裡和傻在了那裡──他不知這一切從何而來和從何說起。他連像孬舅那樣擦一下自己尖頭和削耳上的稀粥都不知道。他任著稀粥在那裡流淌繼續讓它在自己頭上升溫和煲燙。他現在懺悔的僅僅是不知自己又出了什麼毛病引起這世界和牽牛那麼大的憤怒和光火──這火是我引起的──而沒有想過世界和牽牛會有什麼毛病──他想到的僅僅是: 我今天又做錯了什麼? 我今天又有什麼不注意的地方? 我今天在哪個方面又放鬆了呢?本來自己還在沾沾自喜這無聲之粥,現在無聲又不對了嗎?世界又轉向有聲了嗎? 偷眼不對和過時,又轉向正眼了? 但是你讓我和她正眼交鋒,我還是真不敢 剛才不就是因為兩個偷眼突然正了一下嗎?這就是世界上所說的負負為正和正正為負嗎? 我今後又要改成「踢溜踢溜」喝粥了嗎? 我今後再不能偷眼看她了嗎? …… 想完這一切,他的尖頭削耳頂著現在已經涼下來的稀粥在那裡說了一句對這場扣粥事件總結的話是: 「你現在還喝粥嗎?你要喝,我到灶間再給你盛一碗。」 …… 就這樣,作為挽救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作為稀粥的最後一次鬥爭,我們的面瓜哥哥竟一步錯百步地在這一天徹底地失去了。你的徹底失敗,我們還真不是從你最後跳進黃河的結果看出來的,我們從你在蜜月之中的稀粥──冰涼的稀粥──就已經看出來它是無可挽回了。 你失去了你最後的機會 你砸在了自己手裡 我們從一碗稀粥入手,就看到了你後來的刀光劍影和最終跳進黃河的結局 一切都是必然的 …… 接著就可想而知,我們的面瓜哥哥不但沒有改變自己偷眼看人的習慣,反倒愈演愈烈,漸漸就像某些人有愛眨巴眼的毛病一樣,一分鐘之內不偷眼看人和偷眼看世界一次,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時偷眼就轉化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偷眼是日常和正常的,不偷眼倒是奇怪的。說假話也是這樣,一開始是為了度過難關,漸漸就從中間找到了樂趣。還有稀粥──稀粥事件開了頭,接著就會有接二連三的稀粥扣到你頭上──這也成了習慣。一出事就扣稀粥,一喝稀粥就容易出事。最後弄得面瓜見了稀粥腿就打顫,見了稀粥就捂頭。但是,稀粥不到頭上事情就沒完沒了,稀粥到了頭上事情起碼有一個暫時的結果和結束,這時面瓜就盼著稀粥還是早一點來到吧。不來到提心吊膽,扣到頭上心裡反倒穩當和踏實了。這時心理的折磨就不是對稀粥的擔心,而是對稀粥為什麼還不早一點到來的等待過程的憤怒。遇到偷眼和稀粥,就趕緊說謊──這時心裡還存在一種本能的僥倖,能不能用說謊跳過這次偷眼和稀粥呢?──本能上還是不想頂稀粥──有時能將這次障礙跳躍過去──這時心裡是多麼地竊喜呀,有時就跳躍不過去──這時也不感到損失什麼,接著就安心地等待稀粥。這時說謊也演變成了生活的一個必需──不管遇到什麼事,不說謊就感到缺些什麼,說了謊心裡才感到踏實。需要說謊的事情他會說謊,不需要說謊的事情出於習慣和心理需要也要補上一課。這時說謊就不是為了對付別人,而成了挽救自己的一種橋樑。當然往往會捉襟見肘的弄巧成拙,但是現在謊言成了一種信仰,為了信仰犧牲自己不也有些悲壯嗎?這時他的一生都是為了謊言──就像我們為了真理──而奮鬥。他日常的工作和思考,就是低著頭在那裡緊張編織連不斷的謊言的主幹和細節──動不動還會另闢蹊徑和別有洞天呢──這也是一種創造呢。世上的一切動作和細節,我都要用謊言重新解釋一遍。他突然感到自己通過謊言也達到了豁然開朗的大境界。要不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呢。謊言的基礎和對象,這時僅僅成了他進行創造的無足輕重的依託。這個階段他緊張編造和創造各種謊言的主導思想是: 他要將自己的一切真實都隱藏起來和隱瞞起來 他要將自己對世界的觀點和觀察切入點徹底抹掉 他要將自己努力撥向另一個頻道 他要用這種新的觀點和角度來審視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要用這種新的觀點和角度來審視將要發生的一切 他要用這種觀點和角度考察目前的牽牛 他要用這種觀點來堵住和打倒牽牛 他要用這種觀點來創造牽牛 他要用牽牛來打倒牽牛 但是這個時候他所創造的牽牛往往又不是牽牛 於是這個時候世界就多了一個第三者和第三隻眼──謊言就是世界的第三隻眼──這是流氓們孜孜不倦的根本原因 但是,僅僅是有謊言是不夠的,謊言如果不和老梁爺爺結合起來,謊言也就成了空中閣樓和霧中之花 因為他不是老梁爺爺,他還沒有騎到謊言的身上奔跑 謊言還是沒有長上翅膀 這是面瓜哥哥費盡心機最後失敗的根本原因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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