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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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從五礦回來的日子裡,開始一躍而起和歡呼雀躍地來到了呂桂花的新房。我已經忘記了當我們走進新房時牛三斤和呂桂花正在幹什麼,只是覺得當牛三斤不在的時候我們覺得新房的空間還是挺大的,裝下我們這些搗子綽綽有餘;現在由於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們十來個搗子一進屋,屋子馬上就被填滿了房間裡顯得一點空餘都沒有。記得當時牛三斤表哥還是像平常一樣嚴肅,對於我們的到來既沒有歡迎,,也沒有譴責,就那麼沉默地在床前站著──記得當時他仍帶著一頂火車頭帽子──30年後想,你在屋裡還帶什麼帽子呢?──於是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們也就是在那裡幹站著,平時所有的歡樂和肆無忌憚,現在都變成了老老實實和默守陳規。甚至一下我們變得有些靦腆和有禮貌了,小豬蛋乍著膽子在那裡說: 「聽說三斤哥回來了,我們來看看。」 大家馬上像應聲蟲一樣隨聲附和: 「就是。我們來看看。」 接著大家還拙劣地裝出大人的樣子在那裡問: 「五礦最近怎麼樣?」 「炭塊還是那麼大嗎?」 「你說我們這裡的人,怎麼一拉煤就去三礦而不去五礦呢?」 「三斤哥,你像三礦的老馬一樣在五礦過磅秤嗎?」 「那樣的地磅,一下能過多少斤?」 「聽說要提你當保管員呢!」 「吃飯還得拿飯盒嗎?」 …… 當時牛三斤答的什麼我也已經忘記了。只是記得面對我們的提問,他更加嚴肅──於是這次不見他還好一些,自見他這一面,今後在街上和他對面走過來,對於該不該跟他打招呼,我在心裡就更加發怵、緊張和拿不定主意了。於是在不長的時間裡,我們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都說了,這時我們連和呂桂花搭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就低眉順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呂桂花的新房。邊出門還邊自我解嘲地說: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門我們集體半天啞口無言。倒是臨出門的時候,呂桂花在房裡喊了一句: 「以後有空還來玩!」 才給了我們一點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來是這樣一種結果,現在我們還要搖起電話問他回來不回來這樣問的本身不也起著催他回來的作用嗎?我拿起那搖把電話,第一次像大人一樣在那裡犯了深思和考慮──你說呂桂花對於我們的成長起到了多麼無微不至和細微末節的作用呀,一個電話的重托,就使我考慮起問題第一次不是從枝節而是從大局出發,不是單單考慮目前也考慮到了長遠,不是單單考慮自己而是想著還有一個集體,不是單單盯著眼前的兩粒米而是像雄鷹一樣一下就飛到了天空。它是一個人素質和層次的飛躍呢。當然,30年前的一個11歲少年,他的意志並不是多麼堅強,最後的結果又必然是:我還是為了眼前而丟掉了長遠,我還是超越不了個人而純粹為了大局,我還是不會為了大家的利益而將自己的表現機會給犧牲掉──最後落一個連電話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禿老頂、金銀貴和小豬蛋……他們都是什麼東西!當初打電話的時候他們不是還對我有些懷疑呢嗎?現在如果我為了他們而不打這個電話,最後不正好使他們的懷疑成立這勝利的果實只能讓他們獨吞而我倒要被他們反咬一口嗎?那個時候誰還會想到我的機謀和大局呢?人們都是一些忘恩負義的人呀。不給他們吃肉的時候他們老實地捧著粥碗,覺得自己本來就不該吃肉──肉食者謀之;真給他們吃肉的時候,他們反倒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是為他們白白犧牲了嗎?犧牲後他們不是也不會說我什麼好嗎?去你媽的,天塌砸大家,打!於是我拿起這搖把電話就憤怒地打了起來。甚至比不思考搖得還猛。──說起來當時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呀,這是我人生的歷程中第一次用電話跟另一個人在世界上交流;而這第一次電話,一下又具有這麼多的社會內容和人生含量──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隨便瞎扯淡的飯後聊天的電話,而是一個由這內容要產生社會效果和連鎖反應的關鍵性對答──我就不管不顧和一往無前地開始拿起了電話對世界傾訴了。30年後,還有許多接到白石頭電話有的只是聽到白石頭聲音還沒有見過面的朋友,都說白石頭在電話裡有另一番聲音、表現、風采和魅力──見過白石頭的人,也說電話裡的白石頭和生活裡的白石頭是不一樣的──明明他在電話裡是那樣的熱情,怎麼見了面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聽到他電話的聲音就發怵,怎麼一見面倒是那麼地和藹可親呢?明明在電話裡已經聽出是一種意思,怎麼一見面就改變了呢?明明在電話裡什麼都沒說,怎麼一見面就說不是一切在電話裡都已經說過了甚至是說定了呢?在電話裡說什麼了?於是沒見過白石頭的人,都想快一點見到他;見過白石頭的人,這時反倒有些發怵──當白石頭聽到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議論,他就覺得這一切議論都顯得空泛和缺乏歷史底蘊。因為他們不知道白石頭在少年時期第一次打電話的歷史。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他們沒有經過白石頭的同意就對白石頭的電話評頭論足,說明著他們一廂情願地背叛了白石頭的過去和現在。一到這種時候,白石頭往往會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說: 「關鍵還是起點不一樣呀。」 這句話一經說出,以後就成了白石頭和世界發生誤會、錯車和擦肩而過需要用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來排遣的時候常說的一句口頭語。雖然當時是第一次打電話,雖然對電話的搖把不熟,雖然第一次打電話就有這麼激烈的思想鬥爭和複雜的社會含量,但是這部鎮上郵局已經褪了色電話上方還掛著兩捆鹼性電池的搖把電話,在白石頭一往無前的精神召感下,竟在他手裡出乎意料地一搖就通了。連郵局的人都說,這部電話從來沒有這麼通暢過──而且你要通話的地方,又是百里之外的五礦;30裡20裡還好說,這是百里;一個屁毛不懂的鄉下孩子,就這麼三搖兩搖真的搖通了?──一下讓郵局的人都對這電話感到氣憤。──甚至電話已經通了,看電話的老董還不相信呢。還以為是這毛孩子惡作劇地騙他玩呢;只是等他從孩子手裡搶過電話把自己已經失聰的耳朵貼著那聽筒「喂喂」了兩聲之後: 「誰呀,啥呀?你是五礦嗎?你真是五礦嗎?」 五礦清晰的聲音果然傳到了老董耳朵裡──這時老董又從另一個方面有些興奮呢,都說我老董耳朵失聰,這不聽起電話來也很好嗎?為了這個興奮,他只好一邊罵著: 「他媽的,說通吧,它還真他媽的通了!」 一邊就將這話筒糊裡胡塗地又交到了由於路上騎車過速現在頭髮還向天上飛著的鄉下孩子手裡。這時孩子子也興奮了。也把許多社會含量和剛才的思想鬥爭一下子忘到九霄雲外,一下就對大局和整個社會形勢如果這個電話不通對你們還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對你們將來15天的夜晚產生毀滅性的打擊也不管不顧了,他開始鼠目寸光和顧頭不顧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電話一搖就通而且還經過老董的證明這諸多的興奮之中了。於是他拼命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從老董手裡接過電話,開始語無倫次地拼命往電話裡灌輸和嚷叫: 「是五礦嗎?我找過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頭,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呂桂花,呂桂花讓我問一下他最近還回來不回來了?……」 等等等等。事後白石頭才知道,他這電話的風頭出得還沒有到此為止呢。等過了幾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來了,這時連他也憋不往那刀削斧刻的嚴肅的臉,說起這電話的事也在那裡「撲哧」一聲笑了。因為礦上的電話就那麼一部,管電話的老頭叫老楊,老楊接到誰的電話,就要通過架在礦上的大高音喇叭在裡面重複電話的內容讓你知道。不然礦上兩千多人,人人去接電話電話和老楊怎麼受得了?於是在老董從老楊那裡得到了證明──電話果然通了,而且確實是五礦──接著你在電話裡說了呂桂花的內容之後,老楊就開始在礦上和連綿起伏的群山中開始廣播,於是這聲音就回蕩在那萬水千山和沸騰的群山裡: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婦叫呂桂花,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最近你還回來嗎?」 這廣播的內容老楊可能沒有介意,但是等這內容從高音喇叭裡傳出來以後,立即、馬上,在今後的幾天和幾月,甚至幾年到幾十年後,都成了五礦的笑談和美談了。就成了一個通俗歌曲和流行音樂。──從歌詞角度來看,它還真有些先鋒和後現代的意味呢。於是大家一上班,頂著礦燈提著飯盒,就開始在那裡喊──千萬人都像背毛主席語錄一樣在那裡比賽著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雖然因為牛三斤的回來和我這一搖就通的電話一下又損害了大家半個月的利益,雖然這半個月裡大家像以前的半個月一樣感到難受和煎熬,甚至因為這個電話是白石頭打的現在大家回過頭來已經開始對白石頭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頭心中,這半個月內卻忘記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記長遠的目標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兩粒米而丟掉蒼鷹似的翱翔呢?眼前的兩粒米是可見的叨到嘴裡就是個飽,誰知道你在將來的天空裡翱翔半天能得到什麼會不會空手而歸呢?我就是過了今天不說明天,為了今天犧牲明天,又怎麼了?於是白石頭為了自己的暫時利益而犧牲了大家的整體利益在那裡沾沾自喜了整個的1969年呢。對於白石頭來說,1969年也是一個沾沾自喜的年頭呢。當然這喇叭的內容在村裡傳開之後,它的影響也像在五礦一樣,立即在村裡流行開去。半個月的煎熬過去,它也成了我們這群小搗子中的口頭歌曲。同時,就像上次到三礦接煤車一樣,白石頭因為電話和喇叭再一次成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幫小搗子中脫穎而出。上次接車還灰頭漲臉地費了一膀子力氣,這次可是不費吹灰之力拿起電話就在郵局裡搖了搖。這也是使白石頭感到了投機的好處於是他長大之後怎麼能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怎麼能把自己臉前的利益和兩粒米給放棄而去考慮什麼民族大義呢?你還怎麼能指望他為了一個長遠的理想和目標做一次戰略性的撤退或是丟棄呢?他一生想到的從來都是得到,他哪裡想到過放棄才是一種更大的得到呢?──當然,在1969年的電話風頭上,投機者也不只是白石頭一個──這就可以看出機會主義在我們人民群眾中的基礎了──本來搗子們當初是反對白石頭打電話的,電話在客觀上是損害著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來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倍受煎熬,但是這時看到群眾輿論的轉向和白石頭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棄了主義和正義,開始集體轉向和投降。這時大家開始說: 「我們早就說過,白石頭是打得了這個電話的!」 「我們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還不知道這一點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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