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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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為禿老頂和煤車,我的電話還是打上了。但等我到了鎮上郵局拿起那部在小木箱裡被鐵鍊鎖了半邊的搖把電話時,我和當初要來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又不一樣了。沒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是多麼盼望打這個電話,為打這個電話歷經苦難和誤會,但等真的拿起這個搖把電話說不定一搖就通電話線就要把我和五礦的牛三斤表哥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有些猶豫了。在由村裡到鎮上來的路上我還祈禱著這電話一打就通好向呂桂花和眾人拿回去一個證據,到拿起這個電話我卻盼著就是把電話的搖把搖斷了還是不通為好──這樣一方面我也打了這個電話對呂桂花有一個交待,同時打了這電話又沒有打通我要說什麼也就是呂桂花要說什麼牛三斤卻一點也不知道。我盼望打這個電話一切是為了呂桂花,那個時候給誰打電話和這個電話是什麼內容對於我是十分次要的,只要能博得呂桂花的歡心和向搗子們證明我會打電話我可以赴湯蹈火,但當打電話的權力已經握到了我手中我已經可以代表呂桂花的時候,這時我手握著電話搖把對這電話的內容就有些計較和注意了。為打這個電話我和其它搗子們不共戴天,現在可以打這個電話了我和其它搗子們又利益一致了。因為接電話的不是別人呀,而是牛三斤;電話的內容就是問他你最近還回來不回來呢?發話人就是我們大家的呂桂花──還要通過我的嘴說出來。這個時候我對接電話的牛三斤是多麼地嫉妒、羡慕和仇恨呀。而那些沒有打上電話的搗子們現在還蒙在鼓裡不明真相地在嫉妒我的打電話呢。這時我卻委屈地在替大家著想了。如果電話打通了,牛三斤答應回來,我們這群小搗子晚上怎麼辦呢?過去呂桂花沒有嫁過來的時候,我們的晚上本來也度過得非常有趣,可以玩摸瞎,可以玩藏人,可以接煤車和可以相互扮演三礦的老馬……玩得是多麼地投入和忘我呀,不到夜深人靜三星偏西村中寂靜極了只是遠方傳來幾聲孤立無援的狗叫我們是不回家的──當然有時狗還沒叫,我們的爹娘就在那裡叫了,用惡毒的叫駡拆散了我們的遊戲,我們只好掃興地臊眉耷眼地分手回家──這時我們心中對不懂事的爹娘埋藏著多麼大的仇恨呀。但是等花嫂呂桂花嫁過來之後,我們這群小搗子的一如既往的夜生活一下就被打破了。過去玩起來覺得特別有趣的遊戲,現在馬上變得無聊和乏味,顯得有些無力,有些誇張和兒戲,我們從心裡對摸瞎、捉人、三礦和老馬再也提不起勁頭,因為我們再在那裡摸和捉,扮和演,也沒有花嫂呂桂花的新房更能吸引我們呀,再摸和再捉我們也摸不著月經帶和粉紅色的乳罩,再扮演和再演我們也沒有摟著呂桂花那妖嬈可觸的苗條的身和觸到她那甜馨的口更加真切。過去的一切遊戲馬上土崩瓦解和煙消雲散,而呂桂花屋裡夜晚的燈光成了我們這些衝動莽撞的少年在茫茫黑夜裡唯一的一盞航燈。我們嚮往你的屋子,呂桂花,就是30年後我們想起來也是這樣。雖然現在想起來你的屋子已經坍塌和破敗,當時你用的還是廉價的化學梳子,記得你新房的屋頂貼滿了報紙,報紙上到處是毛主席語錄,你用的化妝品也就是70年代的鄉村香脂和胰子,但那一切一切,都是我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上女性的唯一的標誌。你是我們對於這個複雜世界開始覺悟的第一課堂和識字課本。為了給你打電話我可以不到鎮上的另一所學校去上課,但是如果誰晚上不讓我到你屋裡去,我馬上就可以跟他拼了。我有幾天因為賭氣沒有到你那裡去,當我賭到第七天的時候,我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煎熬不下去了──我能堅持七天已經是一個奇跡──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你身邊。──它甚至憋得我變聲期都提前了。──1969的呂桂花的新房,是我們一群搗子由少年到成年的過渡驛站──如果世界上有誰缺少這樣一個過渡,那他什麼時候才能成熟呢?這是我們的黃埔軍校和西點軍校。呂桂花是這個軍校十分出色的教員。當白石頭30年之後碰著人還給誰叫老師的時候,你們認為那真是在叫你們呢?如果有誰這麼傻乎乎地答應下來,那他就真的是一個傻冒,因為白石頭這時叫的根本不是你;表面是你,其實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裡,已經飛回到1969年的呂桂花身邊。他觸景生情隨便說了那麼一句,你就當真了?你果然從此就電話不斷地真的認為你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傻冒,當他拿起電話的時候,他從心裡憤怒地喊了這麼一嗓子。──1969年的一天晚上,在呂桂花新房裡那撲閃撲閃的煤油燈下──在我們一群搗子的一再糾纏中──呂桂花終於把她的月經帶給我們拿了出來──這時你們驚喜的吶喊戛然而止,一條條嗓子全部憋在了那裡。你們受不了這突然的刺激和新奇──你本來還想在那裡翻來倒去地細細品味和把玩呢,但是已經被另外的小搗子給搶了過去。──最後呂桂花一把將它奪過來藏到了屁股底下: 「不要看了,別看到眼裡拔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一個小搗子在那裡意猶未盡地問:「那上邊還有一點血印呢,那是誰的呢?」 19歲的呂桂花「撲哧」一笑,接著打了那搗子一掌──你這時低頭和抬頭的動作劃出的曲線,又是多麼讓人心旌飛揚啊。我們多麼想上去輕輕地摟著你,用我們11歲的年齡來呵護你19歲的容貌和神情呀。也許是看到了我們的溫情而不僅僅是邪念,記得她這時輕輕地補充說: 「那大概就是我的吧。」 我們的歡樂無窮無盡,我們的夜晚浮想連翩,我們的生活一下就充滿了期盼和等侍,我們白天在鎮裡上學的時候,我們心裡卻盼望著夜晚。30年後想起來,它在我們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段最昂揚飽滿的日子。哪裡像30年後的日子越過越無聊和越活越沒勁呢。沒來呂桂花,我們每天等侍的是三礦和老馬;有了呂桂花,三礦和老馬對於我們簡直就是欺騙──不但欺騙了我們的現在,也欺騙了我們過去的每一天;如果呂桂花永遠沒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覺醒一輩子就和老馬糊裡胡塗攪和在一起了;但是現在呂桂花來了,世界在我們面前就拉開了新的波瀾壯闊的一幕。在新的感召下我們甚至活的都單純了,我們都割斷了我們和世界的其它聯繫,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這麼歡樂的一群。而在這個時候,我們還要給呂桂花的另一聯繫說起來按著社會和人文規定比我們還要重要比我們還應該在她心裡占更大比重的的牛三斤打什麼電話嗎?還要在電話裡問他最近回來不回來嗎?你最好一輩子不要回來。這個電話最好一輩子不打。就是打也永遠打不通。搖把已經斷了。世界上所有的電話都出了故障。所以最後當呂大那個老雜毛橫插一杠子呂桂花也就隨著她爹爹背著包袱開始一天一趟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趕城告狀和牛三斤離婚的時候,我們一方面因為這場風波和離婚我們再也見不到呂桂花而傷心,同時我們也對這時的牛三斤有一種惡毒的快意呢。讓你當初接了電話回來!讓你當時在我們中間橫插一杠!──你可知什麼時候你從百里之外的五礦回來,對於我們這群小搗子來說,就是黑色的星期五和陰雨連綿的發黴天呢──似乎永遠也熬不出頭來了。你把晚上──而且名正言順──占住了,我們晚上到哪裡去呢?操你娘的。這時就是大家打起精神重新拾起過去的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一切也玩得差強人意動不動就有人發火,所有的藏人和老馬遊戲的樂趣現在都變成了一種折磨。也許不玩還好一些呢。這時大家聚在一起,倒是相互發現了我們的共同尷尬。由於這種發現,我們又拙劣地產生了偽裝。越是玩得無趣,越有人高聲在那裡說: 「這有什麼呀,這樣玩也挺好!」 「反正我是玩得挺開心的!」 「我覺得比去呂桂花那裡還要痛快呢!」 「呂桂花那裡有什麼呀,月經帶不是已經看過了嗎?想她也再拿不出別的新東西了!」 「還是玩藏人和老馬要痛快一些!」 …… 但是大家終於玩不下去了。這時大家連相互憤怒和掩飾的毅力都沒有了。如果現在不草草收場,接著大家肯定會為了共同的痛苦而抱頭痛哭──這樣第二天還怎麼見面呢?僅僅為了保持這點相互的尊嚴,大家開始沒話找話地找托詞: 「今天有點累了。」 「俺爹今天特別不是東西,還等我回家圈狗呢。你說一條狗,誰圈不是圈呢?為什麼天天非等我呢?」 ──但你在呂桂花家裡的時候怎麼從來沒有說過有狗等著你和非等著你去圈不可呢?於是大家順坡下驢地說: 「今天就散了吧。」 ……於是就散了。但在散的時候,大家卻有一個共同的藏在心裡的痛楚和瘀壘沒有說出來,那就是:現在呂桂花和牛三斤在幹什麼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來只在家裡呆三四天,這使我們對生活和災難還有一個終於會結束的期盼。三四天之中大家悶悶不樂,但是在心裡卻共同期盼著這三四天快一點過去──從大家臉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慶和掩飾不住的期侍就可以看出來──我們知道那共同的歡樂的日子已經為時不遠了。有時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長,這次牛三斤回來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礦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裡住上半個月,等大家再見面的時候,大家終於連掩飾都忘記了,一個個開始露出絕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黑色的深淵。30年之後我都不知道那15天我們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們為什麼沒有在半個月之中像海豚一樣集體自殺,將自己的屍體集體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們的毅力。──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當時我們並沒有這種毅力,我們只是堅持了12天,到了第13天,我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共同爆發了。已經到了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的地步了。於是我們在一個晚上可憐地做了兩節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來了,接著我們該怎麼辦?還這麼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嗎?這時一個大膽的搗子我記得好象是牛來發的兒子小豬蛋怯生生地試探著──本來小豬蛋也是一個英雄八面和動不動就要揮鐮刀和割腸子的主兒呀──這時也怯生生和試探地問: 「要不咱去呂桂花家看一眼。」 聽到這個提議,大家從心眼裡一齊歡呼和響應:「對,到呂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幹什麼呢!」 「反正我們好多天沒到她那裡去了!」 這時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說:「就是現在去,我們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長時間不見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呂桂花!」 這個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的理由一下又說服了大家,幫助大家克服了潛在的心理障礙──真是一舉兩得,真是一個重大的理論貢獻,於是大家紛紛說: 「就是。」 「咱們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誰說去看呂桂花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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