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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卷四 2、太陽花嫂

  呂桂花嫂嫂帶給我們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1969年,當你因為爹喝多了酒於是腦出血但接著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點血也被身體一點點吸收,原來爹失去了記憶現在又一點點恢復起來。說是恢復其實當過去的一切又在他腦海裡出現的時候,它就不是過去的一切而是經過變形後的重來,於是你看著還是過去的活蹦亂跳的爹,其實他已經不是你爹。你因為一點血回到故鄉又歸來的時候,你發現你從喉嚨裡哢出來的痰也不是過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麼現在的痰比過去的痰要稠濃好多呢?你去了醫院也去了家,你還去了姥娘的墳,你坐了肮髒的汽車也坐了肮髒的火車,鐵路兩旁隨風飛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張張白色的飯盒紙,火車上所有的水管都斷了水,但是洗臉池子裡卻淤積著一盆溜邊溜沿的髒水。廁所便盆的後沿上濺滿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處是沒有撒到便池裡的尿液。這時你想:一坨連便池都對不准的人群,希望在哪裡呢?倒是那些附庸風雅的准貴族和正在一批批轉化成新生資產階級的流氓和貪官污吏,這時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們不這樣怎麼辦呢?他們不首先將自己解放出來,何談解放他人呢?就好象當飛機上出現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將氧氣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著你怎麼能有機會去搭救別人呢?大惡之後才有大善。而我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資產階級除了有錢就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一樣。空心對著空心。這是一個中空的世界。當你下了火車,當你坐著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橋上,這時你滿臉悲哀地往外看,到處也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和灰濛濛的樓房呀。這時你對著方塊的有機玻璃喃喃自語──你越來越愛喃喃自語了,當你一個人正在走著路和正在做事的時候,你會不知不覺因為過去的一件尷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將要面臨的一個什麼難題,你都會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語:

  「再也不能那樣了!」

  或是搖著頭說:

  「這段時間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

  會把頂頭走來的人嚇上一跳,以為這句有關世界的話題跟他有什麼聯繫──其實什麼聯繫都沒有,我們只是擦肩而過,這句拋棄了特定環境的語言對你耳膜的撞擊只是一種誤會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們在路上的交叉並不證明我們在往事的語言上有什麼聯繫。這時你對著你剛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來的頭兩天你為什麼羞於見人呢?你怎麼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別回到你過去的生活之中呢?──你從心理和潛意識中雖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過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過去沒有出血現在已經出血的爹一樣,看著它是過去不變的,還是過去的京城,人還是那些人,地方還是老地方,你樓下的那塊破水泥板和那扇來回匡當的木門仍在那裡橫著和匡當著,其實它們對你已經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層含義是,偉大的人物從你身邊一個個死去,但鐵路兩邊飛舞的垃圾並不因為誰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變。大江南北已經快見不著一條不被污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團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來路。這時你又突然想到,我們吃的糧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糧食和瓜果了,現在沒有一粒糧食和一個瓜果是沒有吸收過化肥的,所有的糧食都沒有了糧食的味道我們每天都像嚼著塑料,所有的西瓜打開都露出一條一條寬大的白筋。麻子和禿子雖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腫、癌症和老年癡呆症、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者越來越多。藍天和白雲不見了,一年到頭都是灰濛濛的天空。要想找一句準確的話和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隨便發生的每一件事,走過去的每一個人,跳過去的每一隻兔子和否定之否定發展的每一段歷史都是困難的。話一出口就改變了事物本來所具備的意義。話一出口呈現出的都是話語表面殘存的另一層塵土。人已經成熟到吃人不吐骨頭臉上還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開始一頭紮到具體事物裡永不回頭和畢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麼地自信和拿根針就當棒槌,可笑、固執和偏執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語、胡言亂語、得了老年癡呆症的時候,他還對世界計較個沒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塗大賬就這樣充滿了他的心。他怎麼不失語呢?想著這樣的未來再總結自己的以前,當你回到污染和彆扭的現在的時候,你可不就對環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嗎?──當你經過了醫院、火車、故鄉和墳、還有污染和白色之後,當你身邊還有人在注意諦聽你但心接著還會發生什麼你對世界感到恐懼而恐懼已經不是事物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你突然想羞愧和傷感地說:

  「親愛的,讓我也快一點患上老年癡呆症吧。」

  當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夢,你在病房給他換了一根燈管,接著你又給他修好了牆角的一個電器開關。你的小女兒在一個大櫃子撒了一頭稀米湯。你伸腿踢了她一腳接著又兜頭給了她一巴掌。但一覺醒來,夢中的一切並沒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來,你接著還不能將心思回到你輕鬆的1969和1969的呂大和呂桂花身上。你首先還是給遠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經快10天了。雖然你對她曾經有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覺,但是當你喝得八成醉的時候──已經有點向你爹靠攏了,你突然想對什麼人說話和要把一句話告訴誰的時候,第一個撞到你心頭的,畢竟還是女兔唇啊。雖然你也知道10天之後當你要回信的時候,女兔唇已經不是寫信時的女兔唇了──寫信的情緒只是心頭偶然的一瞬現在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經過去了一樣,接著剩下的只是疲憊,這時你卻因為偶爾激動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緒和人重新對接呢。你也是一廂情願,你也很偏執和固執呢。但是你卻覺得這是這些天來你要辦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義的一件事了。你在開頭模仿著來信寫了「親愛的今天」在信的最後模仿著寫了「擁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國際信箱裡,你才突然覺得所謂兩個人在世界上通信原來都是扯淡,原來一切的主動權都掌握在發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種對發信者的模仿和面對一個並不存在的昨天。她在來信中說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認真討論這個問題嗎?說不定等你的回信到達她手中的時候,她又決定不開酒吧甚至連上海都不來了呢。就是退一步講真要開酒吧也不一定非要開法式酒吧這時如果已經變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還散披著頭髮,今天就紮上了農村姑娘的小雙辨。雖然她的小雙辨也是一種模仿,但你卻還在那裡對她昨天的披髮慷慨激昂和大發議論。你還得做出對披髮很有興趣但是說著說著怎麼倒是突然又透出一點真情呢?──親愛的白石頭,原來一切都是稍縱即逝,一切都是風捲殘雲;當你用大頭針把一點點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時間的牆壁上把它作為一個死亡的蝴蝶的標本保存下來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的現實意義;也許等你幾十年後患了老年癡呆症當你不再在獨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風的時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時候,那個蒙滿歲月塵土的標本,倒是突然會發出一縷虛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來現在只是一個秋儲的季節,你在恐懼地等侍著寒冬的到來和老年癡呆症和中風歪嘴的降臨呢。你沒有回故鄉之前,花爪舅舅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剛剛的第一章裡,但是當你因為爹的緣故回了一趟故鄉之後,娘卻告訴你:

  「花爪舅舅已經死了。」

  你大吃一驚。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雙辨一樣感到驚惶失措。怎麼那麼多人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突然拋下你遠行了呢?你們都遠去了,讓你一個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當年就是因為接你的煤車,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現在花爪舅舅就永遠不在這個村莊和世界上了。當你再回到村裡的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個曾經和你一快說過話吃過飯偶爾在街頭倚著村裡一棵樹在那時蹲著的花爪舅舅了。過去當你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你緊緊握住了他那乾燥而溫暖的大手。還有牛根哥哥呢?還有牛紮舅呢?還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還有瘸腿牛文海呢?還有他的兒子牛長富的牛長富的媳婦呢?……還有1969年村裡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們的放浪的笑聲和像將要成熟的青杏那緊繃繃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呂大大爺和呂桂花表嫂。你滿含著眼淚想。

  ……

  親愛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總是非常高興。我同意你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雖然這對我國的國民經濟不會有太大的促進,但說不定卻能給我提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已經開始積攢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個陌生的酒吧裡和一個陌生的姑娘相遇並請她喝上一杯。接著再請她跳上一個舞。接著再把她拐到陝北,和她在那裡共同生一窩孩子……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最近我買到一雙可心的老一輩革命家經常穿的平底圓口布鞋──不瞞你說,我已經成熟到開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齡了。但我這雙布鞋還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樣,它是我在效區的一個集市小攤上偶然買到的。一開始賣25,我像當年的俺爹一樣討價還價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納制的。當我穿著這雙布鞋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心裡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知道這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農家姑娘在開滿杏花的樹底下一針一線給納制的,但當時那個姑娘卻不知道要把這雙布鞋縫給誰──俺孬舅也曾這麼遺憾過。信寫到這裡的時候,窗外突然飄來一縷遊絲般的嗩吶的聲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傷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務時將掉在地毯上的麵包渣放到嘴裡一樣,那已經是無可無不可了。你在信中說,對於我來講,你除了我身上的東西,其它都喜歡;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無所謂,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云云。雖然信中不乏對應的情調,但是當這一段寫好之後,你拿在手上重讀一遍,你卻發現就是單說情調,也已經不是當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裡行間,還是透出了一個是孩子他爹一個是兩個孩子的娘了。簡直有些矯情和做作,再寫下去就有些噁心了。對於兩個已經過了30歲的中年男女來說,白石頭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大家已經到了事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千萬不要說的年齡;如果非要再說些什麼,那也已經是一種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回蕩了。你就說些重複的和簡單的話也就夠了。過去白石頭不懂的時候,總覺得坐在主席臺上的、經常在電視裡出現的人說來說去不還是那一套話嗎?就說不出一點新意來了嗎?就一點沒有創造性和激情了嗎?真是一個個患了老年癡呆症了嗎?現在白石頭再一次明白,他們這樣說才是聰明的表現,說出來的老一套話雖然讓你覺得囉嗦和討厭,但起碼沒有讓你感到矯情和噁心。原來他們都是一些聰明透頂的人呀,他們才知道怎麼不讓人民噁心呢。你動不動就揮著手在那裡慷慨激昂地發表新的論點和思想,動不動就提出一個新的口號和號召,還不把在主席臺下和電視下的人民給累死。而他在那裡說一些套話、老話和沒有新意的話,你不就可以該怎麼打瞌睡就怎麼打瞌睡該往暖壺裡續水就續水嗎?不用害怕拉下什麼;你就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你也什麼損失都沒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說不定已經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還不自知呢。老年癡呆症因為對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遺忘讓我們看上去還有些可愛,而你們面臨的難題就是癡呆之後還沒有遺忘還力圖用通信和不見面的方式創造出一個人間奇跡,可不就遠水解不了近渴了嗎?當白石頭寫好這封信到了封口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虛、汗顏、覺悟和拿不定主意了。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只有覺世才能傳世,只有不寫信心裡的話兒才說不完──這和寫信之前想到的現在寫信面對的也不是當初發信的那個女兔唇還是兩回事。那只是一個對生命和時間錯位的擔憂,現在是對整體通信的否定。當他掂著手中這封並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時,他終於開始喃喃自語地說:「確實不該寫這封信。」

  又說:「確實已經過了寫信的年齡了。」

  突然又有些憤怒地感歎:「扯淡!」

  接著就是將這信封上又拆開,拆開又封上,開始苦惱的是:

  「這封信到底還發走不發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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