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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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當年,我的姥娘和我的姥爺──姥爺也不是一個渾渾噩噩虛度光陰的人,當年他是我們故鄉駕馭牲口的明星,再難纏調皮哪怕你難纏得像某些婦女和男人一樣的騾兒馬,到了他老人家的鞭下,也得老老實實地拉著套兒按既定路線往前走──如同20世紀90年代的歐洲球星;俱樂部的老闆,在買我姥娘和我姥爺的時候,還得考慮一下他們的脾氣和轉會費呢──一個優秀的家族,往往是有遺傳性的,白石頭又找到了另一個歷史支點。1969年麥收季節,一開始我還雜在一群小流氓中,出演的還是一個跑龍套的配角,在一排排割麥子、鏟麥子、摟麥子、捆麥子的大人背後──在歷史的演出都已經過了半場快到終場的時候,才輪得著我們這群小流氓們登場呢──雜在一群小流氓中無精打采地戴著一頂草帽提著一個籃子撿麥穗。我們讚賞著成年人在前邊割麥子的腳步,我們欣賞著大姑娘小媳婦撅起的豐滿的圓圓的屁股,我們看他們說割起一地麥子就割起一地麥子,說摟起一地的麥子就摟起一地的麥子,我們看一捆麥子打了個滾接著就立起了個子。但是這一切都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只是跟著別人屁股後頭撿別人留下的歷史的渣滓──童年的自卑,再一次出現在我們心頭。但轉機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我們看到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在前邊割著割著,突然直起了腰杆,打量著前方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歷史花朵的開放和果實的採摘就在劉賀江聾舅舅的這一顰一笑之間──說: 「看來摟麥子的人手不夠嘛!」 馬上就有幾個漢子和婦女接話: 「是不夠哇隊長!」 接著事情發展得就對我越來越有利了,劉賀江聾舅舅問:「還有人手沒有了呢?」 眾漢子和婦女說:「大家都在這裡了,哪裡還有人手?」 這時麻臉路之信表哥竟說──謝謝你路之信表哥,你也是我一生要等待的人呢──: 「撿麥子的孩子中不是有白石頭嗎?讓他也來摟麥算了!」 劉賀江聾舅舅還有些懷疑:「他還是一隻小公雞,他能行嗎?」 但正在村莊和市面上流行的對我超拔的概念現在就幫了我的大忙,眾人馬上就想起了我輝煌的過去,於是馬上有人提醒劉賀江:「公雞雖是公雞,但他今年春上去三礦接過煤車呀!」 甚至還有人在反問:「就是,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又有人下了判定:「煤車都能接,更別說摟麥子了!」 我的聾舅舅劉賀江對三礦和煤車也是有感情的,一想到這一點,他馬上就笑了──感謝你,三礦──看來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也就在談笑之間;劉賀江聾舅舅接著就痛快地拍了板──甚至還對自己有些反問呢: 「就是,我怎麼沒想起這一點呢?既然他以前到過三礦,可見他就不是小公雞了,既然這樣,不要讓他撿麥穗了,讓他過來摟麥子!」 於是,接車事件幾個月後,我在眾多小流氓仇恨和嫉妒的眼光之中,再一次從他們中間超拔出來和離開了他們。雖然摟起麥子比彎腰撿麥穗要累得多,但我在摟麥子的時候,卻努力地保持著昂首闊步。──一天麥子摟下來,也把我累壞嘍。30年後白石頭對鄉親們說。──但從此以後,摟麥子的優勢,白石頭保持了30年。30年中,白石頭就有了超常規的發展。30年後,老成持重,沈默如金──小劉兒像當年的小流氓一樣懷揣著嫉妒對他的評價是: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當面一盆火,背後一把刀,世上的事情都讓他做絕了──這歷史的惡之源和惡之花是誰培養的呢?就是那個老鼠瘡、花爪舅母和他普普通通的娘了。就是那個1969年的柏油路和自行車了,就是那個煤車和麥子了,就是那個三礦和老馬了,就是那個飯盒和麵條了,就是那兩碗添了六次湯的雜碎和乾糧了,就是那個飯鋪老闆拒絕添湯時說出的真理: 「這湯還是別添了。你不活,我還活呢。」 附錄: 1969年下半年,我姥娘賣了70斤黃豆,花45塊錢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呈綠色──從當時顏色的特殊看,可能是郵局淘汰下來的。正因為它具有特殊的標誌,就讓我覺得它不是一輛普通的自行車。當我騎著它在新修的柏油路上飛行的時候,就感到特別的自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關係,你能夠買到郵局淘汰下來的東西嗎?但它確確實實就是俺爹拿著俺姥娘賣豆的48塊錢,在集上賣舊貨的市場──記得那是一個大坑──討價還價用45塊錢給買下的。據俺爹將自行車推回來驕傲地說,一開始要六十塊──賣自行車的也並不是一個郵局的人──最後還到55塊,還到50塊,這時俺爹用自己的狡猾搭上自己的尊嚴──一下將賣豆的48塊錢都從兜裡掏了出來,還將自己夾襖的兜子底朝天地翻出來讓人看和檢查,其實他貼著腿襠的大褲衩子裡還卷著另外的不是這次賣豆而是上次賣羊的8塊錢呢──於是價錢就又降到了可邊可沿的48塊。俺爹這時通紅著眼睛握著賣自行車人的手知心的說: 「知道虧了大哥,可是身上再沒有錢了。」 一下弄得賣自行車的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只好承認現實地說: 「那就只好這樣了。」 但是到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直到現在,我還佩服俺的爹爹,俺爹這時又出了一個夭蛾子,當他出賣了自己的尊嚴之後,接著又耍了一個很有限度的花招──他又從48塊錢裡抽出三塊錢,恬著臉在那裡笑著說: 「跑了一天還沒有吃飯,這三塊錢,只好留著咱哥倆去喝雜碎湯了。」 看著對方要惱羞成怒,俺爹馬上將自己作為人的一切榮譽和尊嚴全部一掃帚掃到底,說: 「我現在跟一個要飯的差不多了。」 對方苦惱地舔了舔舌頭,沒說出什麼;又舔了舔,還是沒說出什麼。躊躇無措之後,只好在那裡搖頭苦笑。 「我今天出門沒挑好日子。雜碎湯我不喝了,還是你自己去喝去罷!」 當然,當我一個人騎著這個討價還價還牽涉到一個為爹的尊嚴和另一場雜碎湯最後還加上他戰勝世界的洋洋自得花了45塊錢買下的綠色的郵局淘汰下來的自行車的時候,我還是將這一切買賣的過程人為地省略了,甚至更加惡毒地將自行車的特殊標誌誇張和藝術化了──我騎在這車上,動不動就對人說: 「俺舅爺在郵局送信,這輛車是郵局淘汰下來讓我騎的。舅爺有了新車,還留著這破車幹什麼呢?他說:『不是聽說白石頭會騎自行車了嗎?這車就送給他騎吧!』」 …… 1969年的那輛綠色自行車,記得它前邊的輪子有些聾,騎起來四下撒歡;但是後邊的輪子不聾。前邊有擋泥板,後邊光著屁股,而且沒有座架。有時俺姥娘讓我馱著糧食到鎮上去磨面,我只好將一口袋糧食搭在前梁上。前邊有閘,後邊沒閘,遇到情況要雙腳著地,抑制它飛行的速度。這車子我從1969年騎到1973年。當我要出門遠行的時候,我把他交給了我的大弟弟,後來我的大弟弟又把他交給了小弟弟──嚴格說起來,我們都是在這輛自行車上長大的。1978年,當小弟弟也要出門遠行的時候,俺爹又把它推到了集市的大坑裡賣了31塊錢。本來只能賣25塊,但俺爹故伎重演,一步步往上蹭,26,27,28,29,都到了這份上,何不湊一個整數呢?於是,30塊。到了一手交錢和一手交貨的時候,俺爹又要喝雜碎湯,於是在買主的搖頭苦笑下,就成了31塊。上次買車的時候俺爹拿著白繞的三塊錢沒有去喝雜碎湯,這次拿著戰勝世界的一塊錢,就真的去喝了一次雜碎湯。當然喝的時候少不了添湯,將那碗理直氣壯地伸過去: 「大哥,日子不過了,再給添一碗湯。」 一碗。兩碗。三碗。到了第四碗的時候,賣雜碎的終於用鐵勺將碗擋住:「別添了,你不過,俺還過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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