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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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這個龐大軍團──一個整編航空師的人,竟是一個中士。這裡既沒有總理和總統,也沒有秘書長、軍團長和師長,單有一個中士就夠了。這是對我們故鄉的蔑視呢,還是跟我們故鄉及小劉兒開的另一場玩笑呢?是一個為了告別的聚會呢還是一個真槍真刀的排除呢?是為了拯救故鄉呢還是單為了拯救一個小劉兒呢?策劃這個方案的人是誰呢?心找回來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嗎?──起碼我們是朝這個方向努力的。長老和洞主又會怎麼想呢?我們一切嚴肅的努力和掙扎,對於大夢初醒的他來說,會不會又是一場玩笑呢?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是他漫不經心的一種試驗嗎?抑或是兩個洞主和長老相見,另開闢的一個飯後茶餘的話題?你最近又遇到了什麼新鮮事?最近可有什麼新聞?這時天上正下著雪,室外和洞外是一片披著銀色鎧甲的冰封的天地。大雪滿弓刀大雪也蓋過了一切的馬糞、黃土和歷史。一切都成為現實、現在和夢以及兩個洞主或長老漫不經心的閒談。室內爐火正紅。看著撲閃和搖擺的火焰,讓你有瞌睡的感覺。只是為了排除瞌睡,兩個人邊喝著酒邊漫不經心地談: 「聽說他們正在找心呢。」 「聽說他們正在找小劉兒呢。」 「聽說他們正在找你的破鞋呢。」 「聽說他們正在找你的拐杖呢。」 …… 本來兩個人之間還有些相互不服氣,還有些你高我低和你多我少──包括兩個人之間的酒量──現在因為這場談話轉化成一種相互尊敬和服氣了──談話的內容能改變兩個人的關係呢。說著說著兩人相視一笑,果然擺脫了大雪天在爐火旁飲酒的低迷和不振。鞋和拐杖還能跑到哪裡去呢?在整個軍團正在尋找天鵝的心也就是小劉兒的時候,在幾千名黑人士兵在那裡齊聲吶喊著: 「魂兮歸來!」 ──我站在黃河岸邊──我們就是黃河,我們就是泰山──的時候,洞主和長老無非在說: 「鞋兮歸來!」 或者是: 「拐杖歸來!」 罷了。這就是我們曾經浸泡過的充滿血水和鹽水的整個歷史。你這裡丟失了一隻鞋,我們那裡就丟了天鵝的心──當我們六神無主的時候,我們就展開了一場重大的軍事行動;你這裡打一個哈欠或是一個噴嚏,我們那裡就出現了一場人類風波和故鄉危機的疾風暴雨──我們全體都得打擺子。「開什麼歷史玩笑!」這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掛在嘴邊的話,現在看來就又一次說錯了。我們把這話說早了。我們把這話說到你前頭了。因為這句話唯有你能說得出和說得起。接著你們又在雲裡霧裡不見了。你們在爐火旁喝著酒又開始瞌睡了你們從銀幕和舞臺上再一次淡出和淡化我們開始在飛機上滿懷信心地又要掀開歷史的新的一頁了。我們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缺陷,於是我們知道去拯救小劉兒就是去拯救自己。對一個燈火輝煌的大都市採取必要的軍事行動,本身也有一種好玩的刺激呢。何況是去救小劉兒。一場嚴肅的正劇,馬上又被我們化成了喜劇──這才是洞主和長老所想不到的。這才是小劉兒和鞋和拐杖的區別呢。這也怪不得我們呀爹娘,當年我們在學著賣醋和賣醬油的時候,我們就學著往裡面加水了。也正因為是這樣,因為整個行動的化解性、稀釋性和玩笑性,我們又負負為正地顯得格外嚴肅。就好象我們在一切玩笑和娛樂面前在打撲克和打麻將的時候,我們一開始不嚴肅後來打著打著就嚴肅了一樣,接著我們就真的急了眼和動了氣,就糞土──是我們後院的糞土嗎?──當年萬戶侯地一擲千金轉眼之間就把我們的萬貫家產化為烏有。我們的小霸王飛機在天上嚴肅地飛著,我們的步話器在和地球另一端的參謀總部嚴肅地聯繫著。我們已經快接近小劉兒的故鄉了。這裡是產生過老曹和老袁、產生過老孬和豬蛋、產生過一個六拇指拉動黃河──你是黃河嗎?──的六指叔叔、產生過小虎牙一笑就釀成另一場嚴肅戰爭的沈姓小寡婦、產生過我們可愛的鄉親小劉他爹、白螞蟻、小蛤蟆、髒人韓、郭老三、地包天……的地方。在故鄉的近代史上,這裡還產生過同性關係、生靈關係、靈生關係以及人的單體和合體、恐懼和快樂頌的時代。等我們救出小劉兒飛機開始返航的時候,我們還準備讓小劉兒在飛機上向以下城市和人員問候呢──我們準備把小劉兒再次轉化成一個被我們拯救的落難領袖──每當他在高空向地球問候一聲,我們所有的步槍就向空中打一梭子激光彈。我們在翻閱他材料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寫好了將來的問候詞。這不也是小劉兒打小和在十幾個世紀之前就開始擁有的夢想嗎?──當我們還沒有進入他夢境的時候,他就已經進入我們的夢想了。──千軍萬馬,圍繞在你的身邊。這裡沒有你的雜毛爹,也沒有你的囉唆娘。你一起床就有人給你準備好了衣物,你要刷牙就有人給你擠好了牙膏,你一拉大便就有人給你遞上了衛生紙,你一說出發就有人給你準備好了專車和專機,你看著誰不順眼第二天這個人就在世界上不存在了。你以前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分量和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但是從我們給你解救出來開始,你再說的每一句話就蓋棺論定和一錘定音。你出門開始前呼後擁,你的非洲軍團──八十二航空師時刻在聽候你的調遣。你帶著千軍萬馬走過非夢和花朵,來到一個大湖邊,這時你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姥娘,你說這湖是「慈湖」,從此這湖就是慈湖了。你見到一個孩子說這孩子不該叫「豬蛋」而應該叫「狗蛋」,從此這孩子的名字就改成了「狗蛋」。也正因為我們是這樣給他安排的,在他滿足了自己的千年夢想之後,他突然又潸然淚下地說:「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小劉兒哥哥,這個時候你可有些矯情。從你登上我們的飛機起,我們就要讓你感覺你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行,都對這個世界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趁著洞主和長老還沒有醒來,你乾脆就是我們的洞主和長老。趁著主人還沒有醒來,看著他的鞋和拐杖我們睹物思情地就像看到了它的主人。就好象我們在歷史博物館看到一些偉人的遺物:襯衫、皮帶、眼鏡盒、鞋和拐杖一樣。你問候誰一聲,誰就會激動得發瘋;你問候到哪個城市,哪個城市就會徹夜狂歡。你可以像洞主和長老一樣在那裡打瞌睡,但你不能阻擋我們人間的狂歡。──我們準備讓他向以下城市、物體和人員問候,問候一聲就打一陣激光槍: 這裡是非洲軍團──八十二航空師,我們的領袖小劉兒在飛機上向以下城市問候: 洛杉磯! 嗖──一陣激光槍。 休斯敦! 嗖── 羅馬! 嗖── 柏林! 嗖── 彼得堡! 嗖── 萊索托! 嗖── 地拉那! 嗖── 吉布提! 嗖── 渥太華! 嗖── 阿姆斯特丹! 嗖── 萬象! (這時「嗖」不出來了。因為激光槍出了一點毛病。既沒有聲音又不噴火。為此停頓了一下。但馬上又修好了。但萬象已經提出了抗議──雖然原因並不在小劉兒而在我們工作人員身上,但是抗議仍是針對小劉兒提出的。這就是偉人和常人的區別。一開始小劉兒還有些不服氣,我們這樣給他解釋:誰讓你現在說話算數呢?如果是我們,問候不問候人家才不在乎說不定還嫌煩呢;萬象的人民還在等著呢,要不要再提一遍萬象?誰知小劉兒哥哥這時真有些進入角色,犯了偉人的驢脾氣,說如果它不提抗議,我倒要再提一遍;它現在提抗議了,我倒真不願再提它了。這時我們倒有些佩服小劉兒哥哥呢。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我們馬上跟著說:就是,過去也就過去了,萬象就不要再提了。於是激光槍修好之後,萬象也不再提了。我們接著往下問候:) 大名府! 嗖── 嗖── (由於槍剛修好,一下子把剛才沒噴的萬象之彈也噴射出來,於是一下子萬紫千紅,這倒不是在為自己的出生地作弊。) 延津! 嗖── 王樓! 嗖── 柴禾寨! 嗖── 西老莊加東老莊! 嗖── ………… 醬油缸! 嗖── 醋提子! 嗖── 賬單! 嗖── 小心眼! (我的天,但願他本身作為心不是這樣。我們可是為它而來。但也一下子考慮不了那麼多了。也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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