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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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店鋪就不是一處了,一個個醬油鋪和醋店在炮彈爆炸和鼓樂齊鳴聲中開始到處開張。滿世界的打醋和賣醋的遊戲一處處在生根開花。世界上充滿著醋店和醬油鋪。玩過醬油和醋的遊戲之後,接著再讓他們玩老鷹捉小雞──女孩子開始壓腿、伸腰和在練功房練集體舞──練好集體舞才能練獨舞,先在合唱隊裡混唱和混錄然後才能獨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還有什麼聯袂不聯袂的問題呢?如果你是小雞,雞娃一大串,面前的老鷹一動,雞娃全體都要動,前邊動一步,隊尾甩起來就要動十步;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個個早晚要被老鷹吃掉,何聯之有?如果你不是雞而是鷹的話,如果你是法老、洞主、道長和主持的話,你也就不用跟人聯袂;不管是在日常生活裡還是在夢中,你們都是鶴立雞群和獨往獨來,你們之間都相互不服氣;等中午你們午休了,你們的鞋和拐杖也會偷偷溜出來,下凡到人間作怪──在洞主面前你們是鞋和拐杖,到了我們人間你們就成了精,攪得我們雞犬不寧;你們呼風喚雨和雲山霧罩,你們恣意汪洋和胡作非為;到頭來人們在現實和夢裡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原來,當鞋和拐杖站在陽臺上和舞臺上的時候,都是法老和洞主午睡的時候──甚至是您老人家上午十來點鐘偶爾打瞌睡和栽嘴的時候。您的一雙鞋──這是哪一個人間的多情的姑娘坐在杏花三月天的火紅的桃樹下納的鞋底和上的鞋幫呢?您的一根拐杖──這是山之巔和林之秀的哪一棵棗木棍子做成的呢?在您是夢中的一場小孩子過家家玩的是賣醋賣醬油或是老鷹捉小雞或是在殺氣四伏和音樂就要轟鳴之前的對音之低壓──是一個低氣壓和氣壓槽嗎?──的遊戲和玩笑,而在我們就真的把它當成一場世界大戰和民族災難了。最後當我們妻離子散──為什麼在劇場裡一次次地尋子覓爺呢?是心頭和心底的一種預感吧?──和家破人亡的時候,法老和洞主的一場黃粱美夢還沒有醒過來呢──為什麼當鞋和拐杖下來的時候總是說做夢和要把我們帶到夢境裡去呢?看來也是對主人的一步一趨和頂禮膜拜呀──你也有心理負擔;但在我們這裡,也就成了清新的人生的頭一遭了。主人在做夢,我們也跟著在做夢;主人在打呼嚕,人間城廓也都在打呼嚕;主人在那裡夢囈和說夢話,我們這裡就開始胡說八道;主人在那裡胡說八道,我們這裡就要開假面舞會了。鞋和拐杖,在我們看來你們已經是開創時代和帶來開心時代的偉人了,但你們在主人那裡,也不過是趁主人不備暫時溜出去的一種釋放和回歸罷了。你們在對我們做著一切美夢的時候,你們還對主人的夢醒提心吊膽呢。看著你們已經在我們身上無所不用其心了,其實你們的心在哪裡呢?還是時刻不離你們主人之左右啊。看著你們是在我們的人間和夢裡,其實你們還是在主人的雲裡和霧裡。你們的雲裡霧裡對於我們已經夠神秘的了,誰知這雲裡霧裡只是一種簡單的模仿和主人一場夢的餘波。但是借著這點餘波,你們已經在陽臺上和舞臺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做成了「改朝換代」的大事情。已經在那裡讓我們從單體走向了合體。不是換了一個小天鵝,而是已經換了四撥。我們在寒冷的冬日和大楊葉飄落之間已經水米不打牙地等候了幾千個日日夜夜──當主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鞋子和拐杖不見的時候,雖然也憤怒地說了一聲:「畜生(或是孽障)還不歸來?」但接著也就一笑了之──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大夢初醒和變成一堆蒼蠅了。這個時候廚房裡怎麼還會有熱氣騰騰的鍋灶和爐火呢?可不就成了一個從來沒有人光顧的落滿灰塵和掛滿蜘蛛網的空屋了嗎?──故鄉是什麼?故鄉原來就是人去樓空的他人棚子裡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扯著幾隻幹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這是當年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幼年時代──當我們學著賣醬油和醋的時候,我們在開展什麼是故鄉和何回之有大爭論和大討論的時候,我們的白螞蟻舅舅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當時看這句話也沒有什麼,現在回頭來看,把它放到現在特定的現實和語言環境裡,它就不幸而言中地一下顯現出它內在意義的最大含量,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的光芒,過去歲月蒙在它身上的灰塵一下就被拂掉了。白螞蟻舅舅,有你的!──原來,煙飛灰滅和大人小孩都變成蒼蠅、蚊子和蠓蟲之日,也就是鞋子和拐杖迎著太陽飛回主人身邊──這才是回歸呢──之時。什麼是開心、快樂和快樂頌的時光和時代呢?──當我們身處其中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怎麼概括我們只能說些當時的細碎感受只有當我們一頭撞到南牆上走到道路盡頭的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和仰面大哭地感到,從石頭到一間佈滿蜘蛛網的空屋,就是天鵝給我們帶來的開心、快樂和快樂頌的一切了。再沒有這麼好了。安排得再沒有這麼到位和精彩了。雖然我們一步步上當感到委屈,但是結局是出人意料的。恐怖就是開心。無聊是我們的主題。沒有長時間在廣場和劇場裡等待的無聊,我們怎麼能會盼望恐怖呢?只有當無聊成為我們情緒基調的時候,恐怖才能在這種基調之上產生出必然的尖叫。就好象當我們置身於納粹集中營──在奧斯維辛的時候,你們以為我們的恐怖是無時無刻不在嗎?錯了。如果是這樣,恐怖也就不成為一種刺激了。佔據著我們大部分時間和生命的,還是一種日復一日的無聊──恐怖和毒氣的到來,倒是我們不思再生的一種盼望。所以你們就能看到當我們走進毒氣室和焚屍爐的時候,我們是那麼地聽話、安詳和毫無反抗。無聊已經占滿了我們的心頭,我們需要任何方式和形式的改變。於是就有了四隻聯袂的小天鵝開始比賽和變換花樣的恐怖和對我們的一次次刺激──誰知道你們最後又殊途同歸呢?你進入一個美容院就如同進入一個黑箱我們不知道你返回陽臺手裡拿的是什麼這懸念的本身對我們就是一種刺激,這時你拿進去的是石頭哪怕拿出來的還是石頭我們也因為這種出進的變化而不是石頭的變化而在那裡跺著我們被歲月和寒風凍得和板結得麻木的腳而歡呼。何況你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人皮呢?接著又有人放棄了絞肉機一下子把我們帶進了絞肉機。最後一隻小天鵝又放棄了絞肉機一下子把我們帶到夢裡和雲裡霧裡,一下就在夢裡雲裡霧裡把我們變成了蒼蠅、蚊子和蠓蟲。──對於已經過去的歷史,我們感到無話可說。小天鵝之間的聯袂是這樣的天衣無縫和珠聯璧合。不同的表現形式,形成了一個整體的衝撞和和諧的結構。不同的作戰軍團,構成了一個立體戰爭。如果說當我們身處其中的時候看不清楚就是回頭來看它們各自在回憶錄中對這一歷史事件還各有各的說法或者是各執一詞的話,那麼到頭來它們在回憶錄上也恰恰形成了一個整體呢。站在天鵝的角度和站在我們的角度,站在玩弄者的角度和站在被玩弄者的角度看問題得出來的結果毫無二致──但是如果我們不站在這個角度而把我們的角度再拔高一些,把我們的立場再轉變一下,再從雲裡霧裡上升到雲之上和霧之上的藍天之中,讓我們從劇場、美容院、絞肉機或是空屋子裡走出來,我們如果一下能站到打瞌睡和睡了中覺的人的角度──這麼來看,當初我們伸一伸懶腰還是對的,最後在別人的提醒下用堅強的意志把瞌睡和哈欠給壓下去恰恰是錯誤的呢──何況,後來雲中霧中的睡著是真睡著嗎?不是還像在現實中想著跳舞和吃飯嗎?還是沒有睡著──如果我們站在說睡著是真睡著的道長和洞主的高度和立場上看問題,我們才能發現問題的真諦呢。說到底不就是一隻鞋──洞主和道長的鞋往往還讓別人先穿破,然後他再接著穿呢──或是一根共同的拐杖鬧的嗎?在洞主面前,小天鵝也是我們可愛的同夥呀。鞋和拐杖也是我們可愛的一份子呀。它們是那麼嚮往我們平凡、重複和無聊的人間──一直到我們的現實之夢。它們是那麼想過我們人間米麵夫妻的生活。掏出一根簪子,劃出一道銀河。它們對我們的不同引導顯示著它們對我們的接近和試探。不是我們對它們感到恐怖、開心和歡樂,而是它們對我們感到恐怖、距離和難以接近。它們用它們的美容院、人皮、絞肉機和夢境來接近我們的日常和重複,當我們感到可憐和無助,在寒風中跺著麻木的腳打起哈欠和伸著懶腰感到難以煎熬的時候,當我們看著它們的臉色把一切都交給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對我們更加恐怖和感到難以接近了。因為我們的麻木和無可奈何的姿態,倒是和它們的師傅、主人、道長和洞主有些相像呢。當我們稍不留神打了一下哈欠或是睡了一個中覺,你就變成了恣意汪洋的天鵝;當我們發覺這一點就要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你又變成了一個老頭子的破鞋和拐杖。說到底不是你們害了我們,而是我們害了你們呢。雖然到頭來我們歸途一致,但在這之前你們對我們的嚮往之心是我們沒有的呀。你們給我們提供了場地、陽臺、絞肉機和夢境,我們功利地利用著這一切來解決我們的心理恐懼──為什麼永遠把心放不下來呢?──利用你們的大恐懼來覆蓋我們的小恐懼──為什麼說恐懼就是快樂呢?──你們跟我們開的玩笑卻是單純的。我們擔心的是你們手裡會亮出什麼東西,會帶我們跳什麼舞和吃什麼飯──所以就有了假面和請客吃飯,而你們僅僅要跟我們玩一玩賣醬油或是賣醋的遊戲。在洞主照妖鏡的光芒下,我們才知道你們是單純的,我們是複雜的;你們雖然表面上成了合體其實你們才是單體我們表面看是單體其實我們肮髒齷齪的內心才是合體呢。你們用你們的合體也就是單體向我們接近,我們用我們的單體也就是合體來拒絕、限制和磨搓你們。是我們害了你們,親愛的破鞋──多麼合腳、溫暖和富有感情和深情的鞋呀,雖然看著鞋幫都透了和鞋面都爛了,但是我們還是捨不得丟掉你呢──親愛的拐杖──親愛的姥娘,您拐杖裡的龍珠哪裡去了呢?真是龍珠丟失之日,就是您老人家離開我們或者說是我們離開您老人家之時嗎?──、可愛的小天鵝。天鵝猝死之日,就是鞋和拐杖飛升之時;你們飛升之後,我們接著就遭到了滅頂之災──汪洋在我們的頭頂,慢慢地合攏了。 一個非洲軍團──紅眉綠眼第八十二航空師正在雲裡霧裡飛行。幾百架堅固的小霸王戰鬥機正在空中一步步接近我們的故鄉──一個燈火輝煌的大都市。步話器的蜂音正亂七八糟盤旋和折射在地球兩端。幾百架小霸王裡藏著幾萬名整裝待發懷揣長短武器剃著當年六指叔叔曾經給我們剃過的小平頭和板寸的黑人士兵。 「黃河黃河,你們現在到了哪裡?」 「泰山泰山,我們已經快接近小劉兒的故鄉。」 小劉兒,我們的親人,你也是久違了。我們在文章中不見你為主角也有好些章節和歷史時期了。看著這些可愛的黑人兄弟,我們再一次想起了我們的當年──這一切事情的緣起和由頭──還是我們兒時幼稚的時候──因為我們的孤陋寡聞和固執我們懷揣著理想要孤注一擲地同性關係者回故鄉── …… 這些黑人士兵正在飛機上翻閱著小劉兒的歷史資料。在資料中間,還夾著一張小劉兒的大幅照片。一位背著折疊式衝鋒槍的中士挨個交待自己的下屬──邊走邊指著士兵腿上的照片: 「就是他,到時候不要認錯了。」 鞋、拐杖、小天鵝姐姐的心,原來就是你們,物化成了一下小劉兒。小劉兒就是天鵝的心。他現在還明珠暗投地藏在他故鄉的馬糞堆裡,我們得把他拯救出來。這既是對歷史的結束有個交待──臨終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也是對故鄉和人類負責。我們原來都以為小劉兒是一個人間的調皮孩子,是一個供我們取樂、供他爹出氣的窩囊廢乾脆就是二百五,誰知道他竟是一個我們不常見的鞋、拐杖、天鵝的牽腸掛肚的血淋淋的心呢。這時中士又向士兵交待: 「我們只是把心找到就行了。腸兒啊肚兒啊這些下水就暫時不要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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