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六七


  美眼·兔唇在那裡拍著手笑,要求人民再做一遍。美眼·兔唇確實快樂得像戴高樂機場上的一隻小兔子了。但是人民是不會按照你的要求再做一遍的,不會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人民是不會讓這個世界再出現重複雖然我們在歷史上屢次重複一切都是換湯不換藥但是現在起碼我們可以在軟體操上不重複。不重複並不是這個軟體操不可重複,其實美眼·兔唇不在的時候,我們一天一天也是這麼重複著,第一天看著新鮮和嚇了一跳,但第二天第三天再看也就沒有任何新鮮動人之處了。這時就嚇不了一跳和拍不起手感到好玩了。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正是從好玩和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們感到好玩、新鮮和嚇一跳,讓你們口口聲聲地說「好怕怕呀」和「好好玩呀」,我們才不給你們重複。我們動作的不重複,就帶來你們讚歎的重複。重複對於我們雖然是最簡單和最易行的,但是為了給返鄉的姑娘一個故鄉已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印象──不但是地理環境變得面目全非由阡陌的鄉村變成了風情萬種的大都市,我們的人文環境也與往日不同了──我們才有意不這麼做而要搞一些新的花樣和伎倆那就是暫停。看得出我們是有備而來而不單單是在憑著我們的感覺生活,雖然我們在以前的天天都是重複的但是起碼在美眼·兔唇下飛機的這一刻我們不能這樣。我們處處是新鮮的,我們的人民是好玩的。我們是開心的從此證明快樂的美眼·兔唇這個時候返鄉從家鄉的氣氛和環境不管是地理環境還是人文環境都是適宜的和來得正是時候,把歡樂頌放到這裡來表演和表現是選對了舞臺和觀眾。不說你們讓我們吃驚,我們也處處讓你們吃驚呢。舞臺之上和舞臺之下不就處處交流和情景交融了嗎?如果你們不說「再說一遍」,我們就很有可能順著剛才的情緒再做遍,但是當你們說出這個請求的時候,我們把本來再做一遍的計劃也給取消了,我們就不再做一遍而一下停在了那裡。其實還有一個尾巴沒有做完呢,連這個也不管和斬斷了。誰讓觀眾已經拍了巴掌呢?誰讓他們以為節目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了呢?一般的樂隊到了這個時候等觀眾的掌聲過去還要接著將尾巴無恥地再拉出來,給觀眾一個大紅臉讓他們發出一陣自我解嘲的竊竊私笑聲,把責任都推到觀眾頭上當然留給自己的也是無趣──全場的無趣,但是到了我們手上就不這麼做了,雖然我們還留著一個尾巴,但既然你們已經讚歎了和鼓掌了,我們馬上就賭氣似地停止了演奏。我們不在乎剩下的尾巴,從鼓掌的效果我們甚至認為有這尾巴沒這尾巴都無足輕重或者這尾巴乾脆就是畫蛇添足和畫地為牢,斬斷它正好。責任在我們自己,觀眾一點毛病沒有,我們馬上就結束了和斬斷了。算了。一個宏大的樂章,也不差這一個尾巴。我們接著再換一個新的樂曲重新開始就不結了?給觀眾一個無知的滿足和心滿意得的感覺吧。我們不要自找沒趣地破壞我們音樂廳的氣氛。於是本來我們的軟體操還有一個結尾──說起來也夠精彩的,除了一聲「嘿──」之外,還有一陣陣的跺腳和跺地聲呢,但是我們一聽到「再來一遍」的興奮聲和喝彩聲我們馬上就把我們的跺腳給停止了。這個停止的本身不也讓美眼·兔唇吃了一驚嗎?「為什麼停止了?不是演得好好的嗎?」她果然在那裡瞪著兩隻大兔眼珠吃驚地問。也許這也可以看成是軟體操的另一種結尾和一種行為藝術吧。吃驚之後果然又興奮了。接著就有一種友好的期待就好象我們看著一場不管是精彩還是蹩腳的演出我們都會主動幫著那些蹩腳的演員使勁一樣,我們還是不關閉我們的電視機,也許下一個節目就是好的了。美眼·兔唇又像孩子一樣在那裡拍著巴掌當然也不無遺憾地說好玩,說開心,期待著另一個節目的開始和帷幕的又一次拉開。放心吧親愛的回鄉姑娘,這還只是好玩的一個開頭呢。接著還有更好玩的在後頭等著你呢。剛剛我們倏然不見,現在我們坐著麒麟和坐著大馬哈魚又回來了。隨著一聲「站起──」,整個世界一下又安靜下來。這個時候做軟體操的幾千萬人民馬上都成了木雕、泥塑和上個時代的骷髏樣。這個開場一下又給了美眼·兔唇一個震撼:好怕怕呀,我怎麼看著了我祖先的模樣呢?幾千萬人給一個人表演雖說在歷史上並不少見,還有更多的人給一個人表演呢,但是那些表演從來都是生龍活虎而沒有這種靜止和木呆的表情。現在就是靜止和木呆。還有目光──本來待原則、方針和路線規定之後他們才能朝一個方向看往一條路上走和往一個夜壺裡尿,不這樣規定他們就馬放南山和刀槍入庫,就亂來,就亂動,就故意不往一個壺裡尿或乾脆就撒了一地,成了一地尿液而不單是一地雞毛,雞毛遇到尿液就粘在了一起和黏在了一起,就成了一個團團和一個餅餅哩,讓你拆解不開,讓你越拽越粘和越拽越亂,人民也忒不是東西哩,雖然人民似水它能載著我們在船上載歌載舞花天酒地我們就是一種載波,但是人民不懂事起來也像倔強的驢子一樣說趵一蹄子就趵一蹄子,說狂風大作就狂風大作,說把我們的船搞翻我們的船轉眼之間就消失在汪洋大海。所以我們要給他們一個規定,規定一下衣著,言行,什麼是文明禮貌語言,什麼是不能說的髒話,特別是目光,該往哪裡看和不該往哪裡看;只有這樣規定著,人民才能出現片刻的靜止;但是現在不同了,美眼·兔唇沒有給我們規定什麼,她唯一說出的跟我們交流的語言就是好看和好玩,但是我們自己就對自己有所要求了,我們在木呆和靜止的同時,我們的目光就往一個方向看我們的勁就往一個地方使了。我們齊刷刷的剛才還在做軟體操的目光一開始並沒有往美眼·兔唇看,我們也是有策略和有計劃的,我們也是有理智和安排的,而不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就像小劉兒搞創作一樣,一切都是盲目的和自發的。自發的階段早已經過去了,我們一開始並沒有往美眼·兔唇看,我們一開始看著天際的別的方向,我們似乎是在看天上的一朵流雲,或是在看蝴蝶飛舞的線跡,我們若有所思又好象什麼都沒想──看著看著目光都散漫了一切似乎都是隨意的和無心的,這種靜止和木呆是自然的而不是人為安排的,平常我們就這麼看,就好象來了客人我們仍在吃家常便飯一樣,我們沒有特意的準備,這就使美眼·兔唇放鬆了警惕,她也跟著我們無心和隨意起來,這也是她剛剛吃驚驚喜和開心之後的一種休息、休養、休整、休學當然在我們的陰謀中就是一種休克。開心之後也是需要休息的,不管是演員或是觀眾,大幕是暫時要拉上的。我們用一種自然和休息使美眼·兔唇上了我們的當,她隨著我們的自然和休息就真的放下了她的心和鬆弛了她的神經──回鄉的姑娘,闊別故鄉多年的姑娘,你只知道和留意你自己的變化,你可知道這個時候故鄉就真的不是以前的故鄉了呢?真是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不單是由鄉村變成了大都市更重要的是人的居心叵測的內心呢?在你松心的時候,我們可沒有松心;在你的目光隨著我們的目光真是在看流雲和蝴蝶的時候,你可知我們的目光的餘光可是在看著你和觀察著你呢。時候終於到了,機會終於來了,高潮過去一段時間了,人們休息得差不多了,接著該給他們再來一場和再露一手了。又該讓他們吃驚了。當我們散漫的目光已經漫無邊際和漫無目的地飄散在天空和故鄉的角角落落的時候,當美眼·兔唇這姑娘的目光也已經隨著我們的目光淹沒在我們的目光裡的時候,當她已經徹底放鬆警惕認為世界就是這樣了已經沒有什麼新花招軟件動物體操就是故鄉的唯一保留節目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什麼大的期望和昏昏欲睡的時候,就算她多一下心,也無非是想著接著說不定還有一個突然的像過去一樣的吶喊大不了吶喊相似吶喊的內容不同就是不吶喊頂多也就是突然的跺腳和跺地罷了;雖然再有這樣一個由靜到動的突然還會給老姐姐嚇一跳讓她吃一驚給她帶來一個新的驚喜,但是這和前邊的驚喜畢竟大同小異屬￿同一個路數吃驚也吃驚驚喜也驚喜但是吃驚驚喜之後還是覺得這一切都是過去的重複和常見,接著就會感到有些灰心、沮喪、懊悔和反悔,這當然就不是快樂和快樂頌了;所以我是不會上這個當和吃這個驚的,你就是跺一下腳黃河就讓道摘一片雲拿下來就擦汗站在麗麗瑪蓮酒店的樓頂上對著太陽就吸煙我也不會上當和驚喜了。我已經到頭了和過癮了,早一點收起你們的那一套吧。美眼·兔唇姑姑的思路當時是往這一個方向或是那一個方向發展的,她覺得我們故鄉就像歷史上的任何以前和昨天一樣,都會重複歷史和換湯不換藥,但是我的姑姑,你出門也有一段時間了,如果打個比方你是出嫁的話,由你的出嫁到你再回娘家,你還是過去的你嗎?你不但少女的身子沒有了,你身上的皮膚和細胞不也新陳代謝了好幾次嗎?就是你是過去的你,你也以為弟弟就是過去的弟弟嗎?我就不能給你一個新的驚喜你以為你開始了合法的兩人生活你就掌握和看透世上的一切了嗎?我們就真是除了由靜到動才能再給你一個新的驚喜嗎?錯了姐姐,你變了我也變了,允許你變就得允許我變,你只是自私地和自以為是地只是對你的變化做了思想準備和這樣要求世界和故鄉,而忘了和忽視了世界和故鄉的變化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就是沒有由靜到動,我們就是一直在靜著,我們既沒有再吶喊,也沒有再跺腳,我們的目光一直到你懷疑的時候都是散漫的和毫無目的的,都是亂射在天上和空中的一道道線條,就像陣地前沿夜晚對著天空亂射的一道道探照燈光一樣。哨兵在這探照燈的映照下來回走動。一切都如同白晝嘛,一切都很正常嘛。連掌握一盞盞探照燈的小夥都打起了哈欠和來了困意。「都已經三更了吧?」「該換崗了吧?」一個端著卡賓槍或自動步槍的哨兵對另一個端著卡賓槍和自動步槍的哨兵說。這時大家就理所當然和按照世界和生理的正常週期自然而然地放鬆了警惕。潛伏在周圍草地、草叢、泥潭和沼澤之中的千軍萬馬和我們的群眾,這時卻精神抖擻地等著哨兵說出這句話和現出這種神情和狀態呢。我們已經從昨天晚上埋伏到了現在的三更和雞叫,我們就等你打盹和犯困呢。我們就等著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擊奇襲鬧你個出其不意呢。美眼·兔唇現在站在飛機的舷梯上就是那個拿著卡賓或自動步槍的哨兵,而我們就是表面上看著很平靜是一片黎明前的靜悄悄的田野和草叢裡面埋伏著的奇兵和千軍萬馬。我們就等著美眼·兔唇在高處飛機舷梯上像哨兵在崗樓上在那裡打盹犯困和不耐煩了。這樣的時刻說到來就到來了,美眼·兔唇打著哈欠看著廣場上木呆的泥塑和骷髏說:

  「看來就這樣了,不會有什麼新花樣了!」

  「初看這樣木呆的泥塑還有些好看和恐怖,但時間長了,看上去也就有些呆板和缺乏新意了。看來靜中求靜還是不行,還是剛才的動中有喊要好玩和開心一些。」

  但她哪裡知道,她的這句話就是我們接著採取行動的信號哩。我們把我們接著行動的信號安到了她的身上,而不是我們自己在大軍反攻之時往天上打信號彈,信號彈是敵軍給我們打響的,這樣開始的本身不就是一種不凡嗎?我們就是要在這樣一個信號下開始我們新的行動。不是說由靜到靜不行嗎?接著我們就開始由靜到靜的另一套表演了,就讓你不單得出由靜到動可以受到驚嚇和獲得開心的結論,由靜到靜我們也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甚至比剛才還要嚇人一些呢。在美眼·兔唇憑空議論著我們張著的大嘴在那裡還沒有合上的時候,我們只是剛剛聽完她的話和看到我們行動的信號彈,當這個彩色的紅的和綠的信號彈的彈跡還在往天空上方飛行而不是已經走到頂端在那裡閃一個光又開始往下掉落的時候,我們的行動已經開始了。散漫馬上結束了,萬眾馬上一心了,而這一切都不是在過去的萬馬奔騰的俗套中完成的而是在悄無聲息的過程中聚集的,甚至連一聲咳嗽和一個噴嚏都沒有,有鼻炎的現在也停止了吸溜。我們不是統一別的,就是馬上把亂射在天上的探照燈光也就是剛剛還在天空中、流雲上、蝴蝶線跡上的千百萬人的各自為政的散漫的目光給收縮回來和統一起來,你想嘛我的姐姐,千百萬人的目光如果一下子在廣場上給收成一束,現在說看什麼地方都看什麼地方,說轉動一下千百萬人的眼睛就像是上了油的軸承一樣都向一個方向偏向零點五度,說是零點五度,零點六度都不成,零點四度也不成,讓它集光和集束,都千遍萬遍和千呼萬喚地打在一個地方,都聚了光和聚了焦,你想這個被聚光和聚焦的地方會發生什麼情況呢?怕也就是像炙熱的夏天裡太陽聚光鏡之下的一張紙吧?這張紙現在在哪裡?我們的光都集中起來要打向哪個地方?就集中和打向美眼·兔唇剛剛張開還在打著哈欠打得還是前半截還在繼續開張而不是往回閉的那張嘴上和那個張開的黑洞裡。靜俏俏的廣場什麼聲響都沒有,看不出在炙熱的陽光下還有什麼異常,狗該張著嘴吐舌頭還吐著舌頭,但這時我們看著飛機舷梯上的一個獨獨的黑洞裡怎麼突然就閃亮了呢?接著怎麼就冒了煙和起了火,馬上就是滿嘴的燎泡和一聲恐怖和淒厲的驚叫聲呢?我們廣場上還是靜俏俏的和和平的,怎麼就聽到那個自以為世界上不會再出現什麼意外和新花樣的人,開始在那裡突然地、極力地、恐怖地、聲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地大叫:

  「啊──」

  「噢──」

  「呵──」

  「不得了了!」

  「嚇死我了!」

  甚至:

  「救救我,馬上就要燒死我了!」

  「我可憐的櫻桃小口呦!」

  …………

  到了遊戲結束,我們得意地問美眼·兔唇:

  「怎麼樣姑姑,還是低估了我們、世界和故鄉的變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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