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六四


  小劉兒馬上就當真了。他以為這裡說的好玩也是他在以往的人類歷史上所積累的對好玩的理解、經驗和概念呢。他把這種合體對他的親切、大度和原諒就真的當成過去的姑姑和舅母對他的不計較了。不計較倒是真不計較了,但是由此出發對正在行進的美眼·兔唇的描寫、表達和表現,我們就知道其結果是怎樣的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好玩倒是好玩了,但這時已經不是美眼·兔唇而是小劉兒自己了。就算你在寫好玩一面的時候還時刻不忘深刻,但是你的這種深刻的好玩再怎麼深刻對於現實的時代來講也只能是一個玩尿泥孩子的做作而不是我們可愛的永遠充滿歡樂現在正在表達和表現歡樂頌的美眼·兔唇的自然了。恰恰相反正是我們知道你怎麼去寫怎麼去深刻都是白費力氣既深刻不到哪裡去也好玩不到哪裡去就像過去時代沒有淬火的刀剛一出鞘還沒紮到東西大不了剛剛紮到東西就卷刃了,所以我們看著你在那裡滿頭大汗的努力覺得是一種好玩罷了。也許正是這種好玩,也才剛剛露出接近我們要說的對於好玩概念的理解和定義的一點苗頭?但也只能說是露出。就好象招待我們吃飯一樣,炒菜也好,燒餅也好,只能說是些我們理解的地方小吃,你不是法式大菜,也不是滿漢全席,「也還罷了」,「受用」是永遠談不上的。但是這種露出也是一種接近,看你在那吃力的樣子,「也還罷了」。當然這點苗頭也是你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而和你的努力沒有關係。於是這種無意中出現的好玩就更加好玩了。就好象無意中出現的笑話總是比人為製造的笑話要好笑一些一樣。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才對你說「好玩」的接近呢。美眼·兔唇下飛機的第一句話是:

  「我是喜歡沼澤和草叢的。」

  小劉兒馬上就把這沼澤和草叢理解成當年他所尋找到的泥潭和草叢了。這讓美眼·兔唇看起來也許有些好玩,於是就對他含笑頷首──他們之間的交流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小劉兒馬上就來了情緒,在美眼·兔唇之後,也要對這個他所熟悉的泥潭和草叢發表講話了,甚至有把他這個講話演變成美眼·兔唇書面講話的危險。事後美眼·兔唇對我們說,單就這句話,她與小劉兒的主要分歧大概就在──只能是大概就在:小劉兒說的是一個具象和一個地方,而她要表達和表現的,是一種含混不清的彌漫上升的氣味;再具體一點,小劉兒要說的是:沼澤和泥潭就是我們的理想之地,他和她的尋找和表達,是為了給沼澤和泥潭一個規定、給它一席之地甚至要用它霸佔新時代;找到了草叢、花朵和泥潭,就找到了我們的理想和陽光;而美眼·兔唇要說的大概意思是:我一下飛機怎麼聞到了我私處的味道呢。兩者語意的方向,一下就差了十萬八千里。這讓美眼·兔唇看起來有些好玩。幸好在小劉兒還沒有把他的好玩變成書面講話之前,美眼·兔唇緊接著又說了第二句話,這才讓小劉兒沒有發揮好玩的第一句話的空檔。也幸好小劉兒在舊時代有熊瞎子掰棒子見了新的就忘了舊的老毛病,見舅母和姑姑說出第二句話,也就把第一句話的發揮給忘記了──舊時代的老毛病放到新時代無意之中也成了一個優點呢,它使小劉兒的好玩有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止點。就好象大海在風雨中飄搖,波濤掀起來約有一點五八英尺。看來是止不住了。看來就要翻江倒海了。看來一切的船都要玩完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輕輕地下起了一場小雨;雨下得並不大,只是輕輕的幾個雨點──但就是這幾個雨點,海面上馬上風平浪靜,天空上雨過天晴。雨點止住了風浪,雨點成了休止符和休息的鼓點。小劉兒就需要這樣的雨點。可惜這種雨點在小劉兒的生活中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這就使小劉兒在做事情的時候本來能夠做好但因為缺少剎車於是往往就做過了頭。事情立即向它的反面轉化了。出車禍了。翻船了。事情過後,就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裡悲歎和惋惜,後悔、懊悔和反悔。但是一切都晚了。這是舊時代的特點。現在到了新時代雖然小劉兒也是自作聰明做著做著就過了頭和過了點,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起自己的腳,但是我們的合體卻在這裡給他無法把握的波濤之上留著雨點呢。這是我們合體人的本能,這是我們做事情從來不會過頭所以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沒有水分都大有深意的根本原因。我們自己的雨點是完全夠用的,我們防備小劉兒這樣膚淺和沒有教化過來的孩子也不過是順路捎帶和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我們也不要你做出什麼格外的感謝。反倒覺得你們好玩。我們就是要看一看我們的雨點是如何滴落到你們狂風大作和不可一世的波濤之上,接著你們又是如何偃旗息鼓風平浪靜井井有條和紋絲不亂的。我們不怕你們的漩渦,我們不怕你們紊亂的湍流或者稱「攪動」,我們恰恰在你們的湍流和漩渦之上讓它接著旋轉出和旋升出一輪太陽,照耀著正在顛簸的角角落落。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煩惱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懊悔了,我們現在剩下的就是歡樂。我們在歡樂之餘,捎帶著給你們排憂解難看著你們也在那裡快樂起來不是更增加了我們的快樂嗎?看著你們在那裡好玩起來不能自已的時候,我們就時常給你們下一點雨點。看著你們在那裡人來瘋,我們就給你們轉一個話題。頭一個不算了。頭一個不說了。接著我們說下一個和第二個。頭一個的陰差陽錯驢頭不對馬嘴和帶來的好玩就讓它過去和加載歷史的史冊吧。我喜歡的沼澤和草叢,就是你喜歡沼澤和草叢,不要再產生什麼歧意和新的想法了。你說的是理想,我說的是私處,你說的是一個地方,我說的是一種味道,你說是形而下,我說的是形而上,你說的是渴了就給我一碗水,我說的是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你說的是新寫實,我說的是後現代──現在都不重要了,沒有必要劃分了,就讓它們含糊和模棱兩可吧。接著我們說的第二句話。這時美眼·兔唇已經從飛機肚子裡鑽了出來,她先打量了一下我們甩手無邊的綠草地──這不也是草叢嗎?──和停機坪,接著又把手放到額頭上打了一個肉遮簷──這動作不是也挺平易近人的麼?為了這個動作,小劉兒甚至還有些意見呢,他以為偉大如美眼·兔唇者,放目遠方一樣不會用這種成型和成套的動作;但美眼·兔唇的認識和他恰恰相反,她的不同不是與人不同,她的不同不是用不同來體現和表現,恰恰是用一種常見來顯示。不說現在已經合體了,就是不合體,女兔唇是怎麼樣當然可以另說(這時女兔唇的下半肢在那裡抗議:我也不用另說!),單是馮·大美眼,也早已過了那種要靠出語驚人或是動作驚人來引起我們的注意和尊敬的階段了,她就用大會上和主席臺上千篇一律的講話和生活中千篇一律的動作來體現和表現就足夠了。她很輕鬆。吃飯時也是說淡了或是鹹了;何況現在已經合體了呢?──她把自己的肉手搭在自己的眼眉上,看了一眼重新返回的故鄉,她說──又似乎是對自己的保鏢,或者是自言自語,反正不是對你們或其它任何人,這也是我們合體人的一個特點,說話總好象在自言自語又好象是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和任何一個角落說的──她打量著世界和故鄉說:

  「故鄉可真是大變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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