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五七


  我們這些旁聽的骷髏一下都鼓起掌來了。可惜的是我們沒有手。說得是多麼地好呀。就這麼辦和這麼著。但這時小劉兒又開始犯他的老毛病了,小小劉兒不這麼說還好一些,小小劉兒一這麼說他反倒在那裡認真和矯情起來。在最應該省略的地方他反倒故意鑽起牛角尖起來。最讓我們恐怖和失望的是,這時他在神態上一點也不慌亂。他徹底穩住了陣角。他對小小劉兒當然也就是我們的進攻一點也沒有後退,他倒是迎面而上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這又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他生前處處退縮倒是在骷髏時期顯出了他的英雄本色。這時顯得笨拙和挨打的是我們。他鬥爭得有聲有色和有利有節。他聽了小小劉兒也代表著我們的訓斥之後,一點沒有慌亂,而是──而且給我們做出早有這種思想準備的樣子──左手拿出一個憲法,右手拿出一個骷髏協會章程──當然他也是沒有手了,在被告席上不慌不忙地說:

  小劉兒:一個不讓我們說話,一個不讓我延長,一個讓我說綱,一個讓我說筋。我現在還是一個公民,我現在還是一個骷髏,我怎麼就不能說說目和樹葉子呢?秋風起了,大楊樹葉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這難道就不是事實和我們生活的一個側面嗎?我們不是有春夏秋冬和分明的四季嗎?我的辛酸和委屈,我的懊悔和反悔不在別的地方,還就藏在這些如生活、四季和生活流的大楊樹葉子之中呢。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要說一說──這裡說徹底了,說分明了,倒是到了後兩項我沒什麼可說也未可知(我們這些骷髏馬上就面如土色當然本來也已經是土色了。)親愛的兒子,我現在還不跟你發火,我就是要你和你們所料地延長、張目和刮刮樹葉子。為什麼不讓我說話?當我作為一個骷髏在野地裡扔著和在雨水裡漚著的時候,你們不是哭著在那裡唱歌嗎?「爹爹爹爹你不說話」,現在我不是說話了嗎?「你愁眉不展是為什麼?」我現在就給你說為什麼。就是日常生活。我的苦惱就在其中。我就是處理不了日常生活。處理不了日常生活並不說明我的愚蠢或已經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而是說明我的思想──這會兒開始有想法和「思想」了吧?──高邈深遠而心不在其中。別人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十。──說起這些來我的兒話題可就扯遠嘍。一天又一天,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秋天又一個秋天,一個四季又一個四季,從三國到現在,從中國到世界,一時一處,一點一滴,從頭到尾,從東到西,爹爹我都有說不出的悲苦呀。(接著開始從頭到尾訴說他的悲苦。聽證會和調查會變成了一個訴苦會。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怎麼以前作為一個人,平日我們在生活中還蘊藏著那麼多的悲苦、不幸和不如意呢?旮旯縫隙,挖出來和剔出來都是一蛋蛋的污垢和髒泥呢?我們平日活著活著就麻木了,我們知道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還有十分之一或是之二是支撐和照耀著我們生活的動力、陽光和燈塔,現在看這個燈塔也是虛幻和飄渺不定的。我們還是把這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二給誇大了。現在小劉兒一點一點都給我們挖了出來。一開始骷髏們還不以為然,但是小劉兒說著說著,大家由小劉兒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生活並不比小劉兒好到哪裡去呀。他在這一個旮旯裡有污垢,我在這一處也許沒有,但是由這個我想起在小劉兒沒挖沒說的地方也同樣存在別的污垢呢。一切都聯想起來和聯繫起來了。甚至小劉兒還有挂一漏萬的地方呢。本來我們是不准說和不希望小劉兒說日常生活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煩惱,就是有也是可以忽略的,現在經小劉兒這麼一說,我們就上了小劉兒的當,我們也跟小劉兒回想起了往事一頭也紮到往事的懷抱裡不能自拔,一下也就把下意識的胡思亂想和夢給忘了,我們一下也丟了西瓜而抓起芝麻。我們一下也忘記我們是幹什麼來了。小小劉兒這時還代表著我們不時有小劉兒的嘮叨中表示出一些不耐煩,而我們自己倒因為經歷的相同而在那裡聽得津津有味。這就讓小小劉兒也沒有辦法了。世上誰受的苦最多,這些苦是可以忽略和省略的嗎?原來我們以為是可以的,現在看是絕對不行和不能那樣做,不說清這個我們就說不清後兩個,我們為什麼變成骷髏還在那裡愁眉不展、懊惱和反悔。我們原以為這和我們以前的日常生活沒有聯繫,我們日常生活的苦惱隨著我們吊在秋千架上已經像秋天的落葉一樣被吹走和飄落了,我們日常生活的苦惱已經隨著鬼頭刀給砍去了──過去我們是這麼認為的,現在看就錯了,小劉兒說的和堅持得也有道理。這時我們就不由自主的和小劉兒站到了一起而忘記了這本身也是一個陰謀。當陰謀沒有來臨我們從理性上來分析它的時候,我們說得頭頭是道和磨拳擦掌,但當陰謀真的來到我們身邊來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具體的訴說和訴苦之中,我們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和腳跟應該站在哪個立場上了。這就是我們屢屢失敗和不長進的原因。原因就在我們身上,是我們的屢見不鮮和屢教不改。當天上佈滿星辰的時候,我們圍在爐火旁聽著我們的祖母在訴說她往事的時候,我們知道不知道這本身並不是人生經驗的積累而只是對我們的一種陰謀呢?她確實是寓教於樂,但一切的往事裡面都有她的篩選和取捨,給我們留下的就是一撮毒藥和教育。但我們還為她的往事和其實在往事中不存在的愛情而在那裡感動得冒出了眼淚。剛才曹小娥的笑聲搭救了小劉兒情境、思路和情緒上的尷尬無處,現在她又一次為小劉兒幫了忙,當然從長遠看也許就是拆了台也未可料定,因為在她聽著小劉兒的本來是一種枯燥和重複不變的生活現在在往事中竟顯得那麼生動和感人,她聽著聽著,特別是聽到他還有為一個少女或是一個少男或是一個可愛天真的少生靈而要自絕和跳崖的時候,她竟感動得在那裡「嗚嗚」地哭起來和抽泣起來。我們不是都一塊長大的嗎?我們不是經常在一起玩屎泥嗎?作為一個歷史上無人理睬的愚笨不可理喻的小劉兒,他身上和經歷中哪有這些生動的往事呢?但是在他大膽的假設下,我們也竟大膽地認同、同意、和他一起創作和編造起他的童年和往事。他說著一個乾巴巴的故事,我們還在想像中給他添油加醋呢,給他搭起了佈景和舞臺,甚至把我們自己的往事或假設都無私地奉獻了出來。我們在整治對付我們的陰謀中竟成了他的同謀和幫兇。只是到後來,每當我們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就像我們也成了祖母這時再回想當年祖母燈下給我們講的故事,有了人生體驗的對照,我們才一下替當年的自己和當年的我們的祖母而感到慚愧和臉紅。你要替誰自絕和跳崖呢?這時我們甚至感到無恥的不是我們的祖母而是我們自己。小劉兒在被告席上講著講著看到我們受了感染他的陰謀眼看就要不費吹灰之力的得逞這時越發地興奮和昂揚起來了。當然講到中間和後來的時候,過去三國到唐朝的時候,我們也就由當初的興奮到了麻木和昏昏欲睡的階段了。再好的故事和感人的情節也撐不了兩個世紀。小劉兒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在興奮之餘,也忘記了誰的江山也不是鐵打的這個歷史規律,於是他的講演和回憶、回憶錄也像世界上的任何講演、回憶和回憶錄一樣,開頭效果都不錯,但是到了後來還是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誰在世界上能做到適可而止呢?誰能忍心自己只要開頭不要結尾呢?當眾骷髏都已經昏昏欲睡的時候,他的興奮還剛剛開始甚至又把自己的興奮和和絃又往上挑高了八度。這也是他最後講演失敗的另一個原因。就好象我們開始失敗的原因一樣。這時的法庭調查記錄已經到了一千零四百一十一頁了。──他將來寫回憶錄都不用另起爐灶了,只要把這記錄稿整理一下就行了。後來他也果真這麼做了。當世界上的人都忙著寫自己的回憶錄時,他卻在到處尋找自己過去的法庭調查。他說:「找到了法庭調查,也就找到了我的回憶錄。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我以前都幹過些什麼。從三國到現在。」說完這個還好意思地笑了兩聲。當然等法庭把這個法庭調查給他找到的時候,他對這調查和記錄又有些猶豫和含糊了。他又開始對自己的往事和回憶、對自己的調查和記錄有些懷疑。我的往事就是這樣的嗎?當初你們就是這樣給我記錄的嗎?我過去的日常生活這樣平庸和枯燥嗎?我的往事和回想,我的當年的秋風刮落的就是這樣的枯枝敗葉和一地雞毛嗎?這不是我,這是你們想像中的另外一個人──當我們對這個往事和記錄中的小劉兒已經習慣和認可和不再懷疑的時候,他在幾百年之後倒是站在我們幾百年之前應該採取的立場上對自己和往事,對風雲和歷史發生了懷疑。小劉兒為此在自己的前言寫到──這個前言倒是當時現炒現賣寫的:最近和朋友們之間的懷疑和誤會是越來越多起來了。如果只是發生在朋友們之間還好說一些,問題是當這誤會和誤解了發生在歷史和記錄,發生在記憶和自己之間的時候,你企圖辨明和解釋的心情,也一下子猶豫和不知如何下嘴起來了,於是只好對它聽之任之。所以現在你們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我而是回憶錄中的我了;世界上原來沒有真正的歷史和回憶,一切都是我們想像的和假設的,是我們理想和美化的到了我這裡怎麼就單單成了醜化了呢?當我面對自己的法庭調查和自己的回憶錄時,我的心情就是這樣的沮喪。話已經出口就不再是你原來的意思,你的思想總是被你所說出的話在歪曲,何況在有人調查、記錄和當你面對的是那樣的大庭廣眾和嘩眾取寵的氣氛有一大幫人的利益在等著你代表的時候呢?這個時候你能怎麼辦?你只能不負責任地的讓歷史就這麼倒流和亂流。誰能使蒼蠅滅絕?誰能阻擋膚淺叢生呢?一家子的人都睡了,就剩下我自己還在那裡嘮嘮叨叨地說著什麼。這些話你是讓已經睡著的你的親人了就是仇人來相信呢,還是讓嘮嘮叨叨的你自己來聽呢?當我不說話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忿懣,當我說話的時候,一切又都不是我要說的或者說一切的語意和語境都已經時過境遷,當已經時過境遷的時候你讓我再逼真的去描摹過去,這時我就不由自主地也想憤怒地說一句:一切都見你媽的鬼去吧。你是在追究歷史呢還是在捕捉歷史的影子呢?你的這種集體的捕捉,到頭來也被另一個行動的人利用罷了。你是在抱著一個爹來向另一個爹討還血債,就好象當年小小劉兒抱著一個我而向我調查歷史和我的爹爹一樣。他讓我忽略我的日常生活。他對我一千多頁的調查和發言已經厭其煩──當然現在看這種厭其煩也許是對的,但是他當時的動機肯定也是不出於歷史的胸懷和長遠的目光,他只是對爹爹生前日常的不關心和敷衍塞責──一下就想鑽到爹爹的內心和夢境裡去。世中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呢?誰人不知道夢是可做而不可說的呢?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夢境如實地說出來,我們只能證明我們個個都該挨搶子而爹爹們行動都是對的。於是我就編造了我的從三國到骷髏的日常往事。從給曹大爺捏腳開始──後來曹大爺都有些急了,你總說給我捏腳給我捏腳,說得多了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我記得我的腳怎麼就不記得呀?我的腳怎麼到現在還流黃水呀?是我腳的問題還是當年你小手的問題呢?我們倒是要把這個給說清楚了。老曹一下和一頭倒紮到腳裡去了──一直到骷髏時代自己面對秋風時的感慨。編著編著自己都有些激動和感動了,自己也像曹大爺一樣一頭紮進去和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了。這個時候支持你敘述的已經不是歷史而是這個敘述和感動的本身。你挨過爹一回打,我愛上了馮·大美眼──歷史上還不忘加一些愛情的胡椒,我經歷了異性關係的時代、同性關係的時代、生靈關係的時代和靈生關係的時代,還有我自己的獨特的自我時代。當然還有夜壺和風標,還有電視直播和打麥場最後的結果就是大家聽得涕淚雙流,越聽越想聽,我想結束也結束不了──這就是小劉兒回憶錄中的前言,其實歷史的真相是,最後的結果是大家──法庭調查員和眾骷髏──都睡著了,法庭上醒著的就剩下一個敘述者小劉兒。夜已經很深了呀,該結束了。但是他不,又嘮裡嘮叨地說到了黎明。最後還是五更的一聲雞叫突然使他驚醒,才突然不再說了或者說再也說不下去了,自己給自己冷場了和斷線了,一下不知身在何處和語焉不詳,這種冷場和斷線的本身一下子也把夢中的小小劉兒和眾骷髏也就是生前的同事們叔叔大爺們驚醒了。他們也一下子有了今宵酒醒何處的感覺。大家都愣愣地怔怔地相互看著,就像是在水中大夢初醒相互不認識的水貂一樣。酣睡的口水都流到了課桌上。這倒一下共同出了各方面人的意料接著我們各方面都出了一身冷汗和覺得世界上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和毛病。面對著老師,我們共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課講到哪裡了?接著半睡不醒的自己開始對剛才睡夢中的自己進行慚愧的自責:你怎麼能這樣?小劉兒在那裡吃驚:我接著該說什麼?小小劉兒也在那裡發愣:我接著該調查些什麼?眾骷髏在那裡發呆:我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這裡和一切與我們何干?只是當屋簷上的八哥說了一句「往事與隨想」、「戰爭與風雲」的套話和老話的時候,大家一下共同又明白了。噢,往事已經結束了。這個時候大家才一塊回到了睡前,大家一下又對小劉兒起了憤怒。日常生活怎麼能這麼長呢?在你說日常生活的時候,我們可是在夢裡。我們剛才的追隨還是錯的,我們對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可說的。這不是我們懊惱、反悔和愁眉不展的根本原因。接著快調查下意識和夢境吧。那個時候你再接著說和讓我們出一次意料吧。這個時候小小劉兒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接著該調查什麼和怎麼往下進行了。不過說起來他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孩子呀,他在為自己的遺忘懊惱的時候,他一下也抓住了小劉兒的尷尬和斷線。大家的遺忘不都是因為小劉兒的斷線給引起嗎?於是他就又一次代表民意地抓住小劉兒的這點短處,在那裡故作若無其事和沒有遺忘的樣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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