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五四


  調查員(也就是小小劉兒):爹爹。

  骷髏(也就是小劉兒):(心裡一陣高興和激動。我終於成為爹爹了。生前由爹爹壓著沒有實現的夢想,現在在成為骷髏的時候終於實現了。還要調查什麼夢境呢?這就是最好和最大的夢境和夢想了。人成為骷髏,還是比在肉包骨頭一身熱血在流動的時候也就是生前和人的時候要好和幸福呀。我生前就說過,我對死是無所畏懼和視死如歸的。當時大家說是一種感覺和衝動,現在就找到了理智和果然的基礎了吧?我是一個早有預感的人,無非在過去的日子裡有你們壓著我不敢說和無處表達而已。為什麼一個黑孩子在生活中愛默默無語呢?你們看著是老實,是怯弱,是無能,肚子裡本來就沒什麼水,錯了,這肚子裡膨脹的水倒是有,但就是讓你們堵著流不出來或者乾脆不屑於給你們流罷了──我肚子再憋得慌,但我就是不流,我就留在肚子裡,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或者說,肚子裡根本不是水,而是一輪太陽。我的爹爹是什麼爹爹?孩子,他和我這樣的爹爹就不一樣了;他們是一團烏雲。當我也和他們一樣成了頭顱和骷髏的時候,看著他們愁眉不展是一回事,看著我也愁眉不展就是另一回事了。愁眉不展和愁眉不展不同,而在你們這些小小劉兒小小豬蛋和小小大美眼看來都成了千篇一律一個表情了。表情一樣,內容卻不同。我跟這些大人們在一起,我能活到現在終於熬成爹爹有了出頭之日和有了說話的地方,是以我被他們壓抑了幾個世紀為代價的。爹爹想什麼時候擰我就可以擰我,想什麼時候掐我就可以掐我。幾個世紀下來,你來看看你爹爹身上還有一塊好肉沒有?現在當我成了爹爹之後,我又是多麼地和藹和平易近人,聽到一聲「爹爹」的叫聲首先不是兒子在那裡激動而是爹爹在那裡激動,過去我和爹爹的關係,哪裡會出現這種動人的情形呢?你叫了半天爹爹,爹爹還不一定理你呢,你在那裡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叫他他從叫聲中知道了有你這樣的兒子丟不丟他的臉呢。他不高興的時候不能叫,人多的地方不能叫,凡是他覺得這種時候兒子出現會讓他丟人和丟份的時候都不能叫,除非是他叫你到他跟前為了欺辱你一頓擰你一頓掐你一頓,借此顯示他在眾人面前還是一個人物除外;但是你從此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一概不叫也不成,你躲了他也不成,他迷路的時候你要把他叫回來,他口渴的時候你要給他送碗水──而且一般的水還不成,得是敗火的柳葉水;他唱戲的時候你要在後臺給他提詞,他鞋掉了的時候你要給他撿回來,他累了的時候你看他還高興還讓你到他跟前去你要主動上前給他捶背,他腳氣發了的時候深更半夜你得跪到他面前給他捏腳。暮色起了和炊煙繚繞了,你得像爹爹或娘喊兒一樣到村西的土崗上把他喊回來吃飯。扯著尖細的嗓子,不是村莊上的應該飄蕩的「孩子,回家吃飯了」,而是「爹爹,回家吃飯了。」知道同性關係時代爹爹是一個什麼樣子了吧?當我是兒子的時候我是這樣,現在我成了爹爹我本來應該怎麼樣呢?按照歷史發展的規律,我也應該像爹爹對待我一樣來對待你。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一聽你叫我「爹爹」,我首先就感動了。這個感動不是說我兒現在成了恢委會的調查員我現在是一個被告和審問的對象我才這麼做,你就是不是恢委會的調查員,也和當年的我一樣是一個不招人喜歡和待見的小黑孩和小雜種,出於爹爹我本人的高風亮節和不計前嫌,我也不會像爹爹對待我那樣對待你。你要調查什麼?我的頭顱不能說話,但我的心已經跟俺的孩兒相通了。你要問什麼你就問,你要調查什麼你就調查。當初我在眾多頭顱中也只好隨波逐流了,別人愁眉不展我也就愁眉不展了,別人深刻我也就只好深刻了,其實那不是我一慣的作風和人生準則。生前我不是已經不愛說話了嗎?在他們生前愛說話和整天都在表達的時候──到村莊和故鄉的各個咖啡館和啤酒屋去看一看吧,人在那裡擁擠,都一對一地在那裡喋喋不休,千萬張人嘴在那裡不停地翻動,整個咖啡館啤酒屋「嗡嗡」地成了一個大蜂房,這個時候就有一個黑孩子在默默地舉著啤酒冷眼旁觀呢。他生前沒有什麼話要說,他和這些人生活在一個時代本來已經夠窩心的了,話已經被他們喋喋不休說盡了和說完了,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和要對他們說呢?但是這是生前,可現在我們不是已經死了嗎?不是已經改換了一個世界現在不是咖啡館和啤酒屋而是田野和頭顱了嗎?和我一同來到田野的鄉親們和爹爹們還以為我是生前的我呢,還是那樣默默無聞和無話表達呢,所以他們在被調查的時候就推舉了我,以為我自己無話可說的時候就只好代表他們。親愛的叔叔大爺們,你們在這裡又犯了一個大錯誤。生前我不愛說話是因為我面對你們的時候感到無話可說,當然我就是想說你們也不給我提供這樣的場合和機會,一到開會的時候,你們只徵求你們同夥的意見,「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對我視而不見,接著就宣佈散會了。現在因為你們還對我是老印象和視而不見,所以你們推舉了我。可你們哪裡料到,當你們把我和他們擇開的時候,我就像解了套的狗和開了鎖的猴兒,我就不是以前的我,我可要來一個本性大暴露了。我不是不跳出來,我以前沒有這個機會。現在這個機會你們終於提供給我,我說出什麼不對你們心思的話你們可是自作自受。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就是我說過的話和走過的路,我也一概不負責任。我是一身輕鬆。我從來沒有這麼揚眉吐氣過我的兒子。我平生也就是在兩個大的歷史機遇面前揚眉吐氣,一個是臨上吊之前的自我時代,他們不懂就你爹爹我懂他們的命運都握在我的手裡,我儘量給他們拖延上吊時間延長著他們的痛苦,還在現在的頭顱時代又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倒是過去幾個世紀和世界都壓著我不讓我說話,現在突然讓我開口,我倒有些惶惑和不安呢。我倒有些浮躁和輕浮呢。如果因為這個說話和咱爺倆談心機會的突然而至我在這機會面前有些激動和輕浮,我親愛的兒子和世上唯一的親人,就請你原諒我吧。你爹本也是個穩重和有教養的人,本也是個大家出身的子弟,無非生不逢時,和這麼一幫土頭土腦的人生活在一起被他們同化了;其實稍微懂一點歷史知識和有歷史眼光的人一眼都能看出,就是在那些任人捏掐的時代裡,我的一舉一動,稍微提一下旗袍和甩一下水袖,都能看出我過去的出身和祖上的榮耀。我後來和現在在你面前表現的按捺不住的浮躁和輕浮,都是他們和那些庸俗的時代強加給我的。一個再有教養的貴族,生活在一個不屬￿自己的天地裡,久而久之,他也和一個叫花子沒有什麼區別了。現在好了,我們的時代又回來了。這個回來的標誌就是當一個世界都在那裡沉默和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把握的時候,他們終於能安靜地讓我和你──世界上兩個最親近的人坐在這燈下談心和調查。他們的命運都要在我們的談心和調查之中來決定。這還不是我們的世界嗎?可憐的骷髏們愁眉不展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等待我們的談心和對話,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和交待不也有些大意和隨便嗎?但是一切晚了。我已經由他們推選出來了。我代表著人民的意志。過去在你們身邊我不說話,豈知現在我就要代表你們說話了。對著你們的時候我無話可說,現在我對著自己的孩兒了可不就有一肚子心窩子話要掏出來嗎?問吧孩子,你調查比我調查任何人都更加合適。我早就憋著一肚子的話要說一直找不著突破口呢。你就往我這氣球上紮一個眼和放了我的氣吧。)

  小劉兒直到現在當然他的頭顱都沒有動,還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的骷髏也沒有一張一合,剛才所說的一切都還是他的心聲和他的心理活動。但我們所有的骷髏,只是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頭顱在那裡激動顱上青一陣和紅一陣的顏色,我們就知道這個代表已經選錯了。但當時我們對他的錯誤還沒有認識得那麼深入,我們只是覺得他這是一種愛表現自己的體現,可能在將來的調查中會走偏帶著明顯的個人傾向會以偏蓋全但是我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滿腔仇恨地出賣我們。不是在自我時代你已經風光過了嗎?我們當初所以選定小劉兒,也是看他是一個剛剛風光過的人,是一個已經見過世面的人,是一個曾經支配過我們的人接著他就不會再跟我們計較什麼了,換一個滿腔仇恨和滿腹牢騷的人他就會更加忘記大家,沒想到到頭來我們還不如選一個那樣的人呢,現在選了小劉兒倒使事情更加糟糕了。他哪裡會有一個風光夠的時候呢?他哪裡會有一個體現大家不體現自己的偶爾的想法呢?我們在忘記他職業的同時,也忘記了他的出身。他是一個從三國時代起就給人捏腳的主兒,這樣的不平和深仇大恨,不是一個兩個讓他風光的機會能夠使他心理平衡的。選小劉兒和他兒子對話選錯了,就是不選小劉兒選六指這樣的剃頭匠也同樣不行,不但選他們不行,就是選前朝的貴族老袁和老曹你也保不齊他們會做出什麼,他們也經歷過一段苦難的歷程和日子。不但他們不行,豬蛋和孬舅這樣剛剛過去的新貴也不行,他們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容易更加不著腔調和不負責任。選來選去,到了頭顱的時代,故鄉的人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當時我們怎麼忘記了在我們頭顱之中,還有一部分生前不遠萬里來到我們故鄉的現在的頭顱形狀和我們不一樣的外賓呢?選他們倒要好一些呢。不管是馮·大美眼,還是基挺·米恩,就是當年對男人操刀一快的卡爾·莫勒麗,對我們故鄉和眾人的態度,恐怕也要公允、超脫和局外人的多呢。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小劉兒已經成了我們的人民代表或者就是我們的總統了。他已經坐上那個位置了。我們把一個人推上一個位置是容易的,但是當我們想再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就沒有那麼容易嘍。這個不容易的關鍵之點,就在於我們已經賦予他這樣一種權利,就是他出口成章都能代表我們,而我們卻已經不能代表自己和沒有發言權了。看,小劉兒的頭顱和骷髏在煤油燈下發出的那獰笑吧。天下已經是人家爺兒倆的天下了。小小劉兒也是一副青年學生和調查員的無知和天真的面孔呀。他還有些崇敬看著自己的爹爹呢。我的天,這就是我的爹爹嗎?就是那個寫過許多文章現在骨頭都漚爛了還被人崇敬的小劉兒嗎?我真的隔著一個世紀和隔著陰陽又和他老人家坐到一起了嗎?是我調查他而不是他調查和編排我嗎?我崇敬地叫了一聲「爹爹」,我已經激動得嘴唇哆嗦和說不出話來了,沒想到他竟對我這麼和顏悅色用骷髏的表情作答呢。從骷髏的表情又可以看出他對調查將要採取的態度是積極的而不是消極;是合作而不是拆臺,小小劉兒窘迫和焦躁的情緒倒是一掃而空。謝謝你,爹爹,當然我們知道越是這樣,調查出來的結果就離事情和我們的下意識和我們夢境的本身越遠。小劉兒已經在那裡背道而馳地下嘴、發言、鼓勵和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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