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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卷三 4、非夢與花朵

  叢草的青氣是從叢草的下部彌漫和擁擠出來的。叢草和花朵擁擠出通往故鄉沼澤的一條小路。小路射向青氣,就像子彈穿過蘋果一樣濺出和突然湧出清脆的汗液和碎渣,到我們手裡已經是茫然和一種破碎了。我們無法將其規攏和總結。高低起伏的坡度當然也不大,原野上擁擠和交錯出一望無際的叢草和花朵。花朵探出草叢和歸攏到路的兩邊。或者是占滿路的兩旁像向日葵一樣高高地探著,越過它們才是一望無際的雜草和草原。風並沒有吹過來,但是花朵和草叢為什麼一刻不停地搖曳呢?當然搖曳的幅度也不大,這一點又令我們放心。是鬱金香嗎?是美人蕉嗎?是天堂鳥嗎?是串紅或者是牽牛花嗎?……血紅的碩大的花朵,就雜錯在路的兩邊而且一望無際。這時我們就歸結成一個人。不是成群結隊地從這裡穿過,而是一個人在那裡穿行。是尋找嗎?是尋探嗎?是一念之差或是無意之中呢?暮色已經降臨了。清風徐徐吹過。我們不相信的白天的熱度和煩躁一下子無影無蹤。我們一人端著一個大碗,蹲在我們的月光下吃我們的最後的晚餐。誰都知道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誰都知道各人的上吊繩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已經視死如歸和紋絲不亂了。過去的千差萬別都是暫時的,現在男女老幼都顯示出了我們本來的固有的大家風度。明天離今天不是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嗎?我們毫不在意地把它當作一樁別人的事。男人變得豪壯無比,女人變柔情似水,畜牧變得溫順聽話,一個幽靈似的孩子,這時在貼著地面低飛。過去的歷史是多麼地遙遠呀。我們現在已經是男女和生靈不分了。我們一下就單一了和純潔了。俺爹和白螞蟻,劉全玉和郭老三也變得不囉嗦了,老曹和老袁也變得心平氣和而不是牢騷滿腹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女地包天和卡爾·莫勒麗了變得不那麼狠毒和歹毒了──對事情不再那麼斤斤計較,開始對世界的一切都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了,不掐男人和割男人了,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也不那麼橫行霸道了,豬蛋和孬舅也不擺他們過去領導的臭架子了,秘書長變得像我們的秘書一樣,曹小娥也不唆豬尾巴就是不唆現在也不流口水了,馮·大美眼也不在我們面前走她的模特步了,「還是日常的步子要穩妥和舒服得多呀」,她說。前孬妗頭上油光水滑沒有蝨子是肯定的了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上前一把就拉住了馮·大美眼:

  「我的好妹妹,過去都是我年輕不懂事,我那時賭的什麼氣和熬的什麼油呢?早一點把你娶過來,我們兩個共同來服侍老孬,你一夜我一夜,誰身上有了不方便就讓別人一夜,心平氣和過著小三口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真是一時胡塗油蒙了心,就到了過去那種地步,還麻煩小劉兒描畫了我們半天!」

  這時小劉兒也笑嘻嘻地有了大人地位,在那裡像大人一樣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

  前孬妗又笑著對後孬妗說:

  「當然,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明天我們就要上路了,我們也就剩最後一夜了。」

  接著兩個人在那裡相互推讓:

  「今夜是你的了!」

  「今夜是你的了!」

  「那最好今夜誰的都不是,就剩他自己算了!」

  「或者讓兩個老孬來服侍我們一個!」

  又在那裡「咕咕」地笑。白石頭呢?白石頭呢也不像往常那樣偷奸耍滑了,開始老老實實縮在他爹身邊給他爹捏腳呢。白螞蟻還有些炫耀地把腳伸給了我爹。我看到後,忙向我爹喊道:

  「爹,不要怕,等我忙完這一塊,馬上也去給你老人家捏腳!」

  俺爹笑著向我擺了擺手: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大事;等你忙完,到時候就不是你給我捏腳的問題了,我應該給你捏腳才是呢!」

  我忙不疊地說:「爹說到那裡去了,這玩笑開得過了頭,兒可擔不起!」

  爹又開通地說:

  「什麼爹不爹兒不兒,就是爹兒也不就是今天一晚上了?到了明天一上吊,我們一步也就跨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時候誰還認識誰,我們不也是甩開手你和我何干我又和你何干?我們提前結束這種契約反倒痛快。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們兩個哥兒倆相稱好了!」

  我死抱住過去和今天不放說:「爹,不能這樣,不到明天早上,我還是我,你就還是我爹!」

  我爹又大度地說:「如果你非要這樣,那我也隨你!」

  一切顯得熱絡隨和。這時你想怎麼樣,你就怎麼樣,理想的社會和風氣就這樣在上吊的前夜提前來到了。過去我們變換了那麼多的人間制度,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都沒有改變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說它們是換湯不換藥毫不過分,沒想到現在一切制度都不變了,就來了一個上吊,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和隨風而散了。早知這樣,何必當初呢?我們還經過那麼複雜的過程幹什麼?我們早一點上吊和就談上吊不就完了?後來的研究者研究到這裡也有些含糊和含混,這裡是直線延伸呢,還是縲旋上升了一圈呢?如果不存在螺旋的話,其實那點過程倒是真可以省略哩。這是多麼重要和清風徐徐的一個夜晚。社會風氣和人的素質一下就得到了大的提高。人變得一點毛病都沒有了。人人都成了潔白無瑕的瓷人。一群瓷人像兒童玩具一樣湊在一起共事和說笑,它怎麼能會不是清風明月呢?就是撐著讓它壞,它還能壞到哪裡去呢?──但是令我們事前懷疑和照過去複雜的齷齪的多變的既定的標準來看,這是祥雲到來之前的寧靜呢,還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呢?真是無為而治呢,還是引而不發呢?──當然照過去的思路如果是前者的話,我們倒是不放心,世界是還有這樣的好事和免費的晚餐在等著我們嗎?我們一步步往前走,我們又提心吊膽──前邊說不定就是陷阱;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們倒覺得是正常的我們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倒是可以暫時歡樂一下子的。這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這是行將滅亡之前的一次聯歡。我們得過且過,我們風和日麗。本來滅亡之前我們應該像熱鍋上的螞蟻或者火燎蜂房之中的馬蜂一樣著急,但是不,我們反倒平靜了有禮貌了,可以為所欲為和暢通無阻了。我們一切都想通了。這才是故鄉和他鄉的一點區別和它適得其反的一覽無餘呢。唯一令我們有些擔心的是:為什麼總是引而不發呢?快樂為什麼總不停止呢?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呢?但這點擔心反倒增加了我們的快樂。本來應該是慌亂的,但在慌亂到來之前,我們像聽到一聲鑼響,一切的慌亂和舉動都停止了,接著就按步就班和從容鎮定了。本來正在唱快板,一下就轉到慢板、西皮和傾拆了。練功場上本來一片慌亂,現在就從容鎮定走著悠閒的步子──暴風雨到來之前我們並不慌亂,我們並不隨著刮起的腥風頂著書包和簸箕往家跑,那樣反倒讓風一陣陣地往我們脖子裡灌,弄得我們一頭一臉的土;本來我們還在跑,現在反倒不跑了,我們停下來了,邁著悠閒的步子。不就是淋一個落湯雞嗎?暴風雨,你來和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反倒停在路邊開始深入談心。過去沒有說出的話,現在都說出來了。平靜地端著碗,吃著我們最後的晚餐。在別人眼裡是暴風雨到來之前刮起的一陣陣黃沙,但到我們心裡,卻是月明星稀的祥和的夜晚呢。因為我們知道明天早上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於是我們現在悠閒地吃我們的晚飯談著我們的心盡著我們的孝給爹捏著流出黃水的腳把丈夫都讓給對方──在這最後的晚上。莫著前邊已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時我們就變了一個人──本來一個個蓬頭垢面,腳上流著黃湯,現在就成了一個個白玉無瑕的瓷人,這樣我們就萬眾一心地一切都能想到一起地終於合成了一個人,我們前邊就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草叢和花朵。一開始也沒想到成為一個,問題出在誰去探求這草叢和花朵上面,大家起了一些無大雅的爭議。雖然我們可以避免無原則的爭論,但是在上路上的細小枝節上,還是會有不同意見的。但是這個時候的爭議是通過討論的辦法心平氣和的交談來解決,而不是通過戰爭和陰謀了。說來也怪呀,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對戰爭、狂喊和陰謀詭計有些嚮往了。那樣解決問題畢竟要簡單和直接得多,在解決一些矛盾的同時,還可以掩蓋和忘記另一些矛盾,也許那些被我們忽略和忘掉的才是主要的,深入細緻的討論和思想政治工作做起來可真是磨人和讓我們耐不住過去的性子和違背著我們過去的心呀。操刀一快,說割了也就割了比在法庭上討論和辯護幾天、幾月和幾年要痛快和穩便得多。不是我們看著就剩下今天和晚上來日不多的面子,如果我們現在再不變得文明和文雅一些,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真想一下就恢復到豬蛋、牛蠅·隨人或橫行·無道甚至是一杆子插到底就是老袁和老曹時代的樣子。現在讓我們太憋屈了。我們這個豪放和愛唱歌騎在馬背上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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