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二五


  劉全玉教授說完──他倒不是一句話說完,又文雅地喝了一口花生秧茶,開始用目光打量和尋找目標。但這個時候我們卻感到來自劉教授的壓力。誰來帶頭呢?一切從何說起呢?說話起來容易,真具體到每一個人身上,我們卻感到為難。本來氣氛不是挺好和挺熱烈的嗎?把大家集合起來不就是讓我們評述歷史和我們過去的自己嗎?不讓我們評價歷史和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感到有滿肚子話要說,真到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歷史和自己面對面的時候,我們又感到有些含糊。你不拿我們兒時的照片我們對自己的童年還回憶得一清二楚──怎麼倒騰著小腿在麥田裡飛跑,真把我們兒時的發黃的照片發到我們手中時,我們對發黃的照片上的那個不懂事的兒童卻發生了猶豫:這真的是我嗎?這時你讓我對照片上的兒童進行評價而且只能說一句話,我就感到辛酸難言了。──你不限制我說話我想說幾句就說幾句我想說到哪裡就說到哪裡說不定我還有話可說,說不定我說著說著就說出彩兒來和說出幽默感來了,但你一句的限制需要我有多麼大的概括和涵蓋能力這個時候我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話多好說話少倒是不好說由於抓不住事物的本質和頭緒我在龐大和複雜的事物面前倒是無從下嘴於是嘴裡就打磕絆了。我在這兒童面前感到氣餒。我在這就要由我說出來的一句話面前感到無所適從。誰能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兒時的一舉一動呢?何況這還不是兒童而是一個已經長大的成人,他要對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負責。何況我們又走過了那麼多不同和相同的歷史階段。我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又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蹚過一道河翻過一架山又到了靈生關係,事情的頭緒這麼多如同一堆馬糞堆攪到了一起──你讓我從何說起呢?我們不願意再看到我們過去的紙漿,雖然我們也看到坐在劉教授旁邊的他的外甥那個製造和編造我們歷史的小劉兒在臺上看著我們一個個都說不說話和面面相覷那個可憐的孩子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把我們的尷尬和無處下嘴看成了我們的成熟和沉思,看成我們憋著一口氣就是不吐出來這口氣不是永遠不吐出來而是為了讓它憋得更大更足將來像吹足的汽球一樣一下讓它爆炸了。可憐的孩子把這種沉默看成了一種馬上就要到來的爆炸。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本來我們也就是消亡,他給看成了爆發。他是書寫我們歷史的人呀,這個沒割小攬子的人兒。本來別人都是割了攬子才能寫出好文章,才能寫出激憤之作,司馬遷憤而著《史記》,現在倒是我們被割了攬子他倒還留著,他怎麼能書寫好我們呢?恐怕在他小小的心中,也存著這樣的心理障礙呢。他冒出了一頭一頭的汗。他以為末日的審判已經提前到來了──但末日的審判能這麼輕鬆的提前嗎?做你的美夢去吧。為了你的錯誤和錯覺,我們倒是要在歷史的水中再憋一會兒呢。但是當我們在水中憋的時間太長了,我們也感到這沉默不但是憋了歷史和小劉兒,也憋了我們自己呢。我們憋得短了劉教授還把這看成是一種老成時間一長他可就看出了我們的尷尬接著這種尷尬就轉化成他的尷尬而小劉兒這時就轉化成一種恐懼了吧?接著劉教授頭上也冒出了汗珠。當然他的汗珠和小劉兒的汗珠又有不同。他們責任的側重面不同呢。整個場上倒是我們沒有汗珠。我們不知從何說起當然我們也就不知從何出汗和出的是那門子的汗了。這時我們大度而狡猾地出於我們的防衛本能為了保護我們的尷尬不僅要將這尷尬轉化給別人還要將它消亡成無有於是我們的動作和表情再一次發生變化本來我們是無話可說或者是一肚了話要說只是現在無處下嘴但是現在我們倒真的把它變成了懶得說不願說歷史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有得說也不願再糾纏到裡面的樣子,就好象我們本來是已經變質和變餿的一塊豆腐現在因為這種轉化馬上變成了一塊美麗的臭豆腐端到了他們面前。一下讓他們還難以下嘴呢。這是我們振振有詞地說,在裡面糾纏和還不夠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對於歷史,我們再也不願意提起了。我們是一群向上的朝氣蓬勃的故鄉人,我們願意盯著前方而不願意再回首盯著自己的背影,就好象你走在你爹的後面看著他醜陋的屁股和脖兒梗以及他還在那裡興奮地左右搖頭一樣。我們不願意看到這個,我們願意一出來就繞過我們的爹,我們一下就走到他的前面和走上我們的大路。過去的事為什麼還要提起呢?小劉兒在裡面給我們寫好寫壞又有什麼關係呢?看著是故鄉,其實是他鄉;看著裡面是我們,其實裡面是你們──現在我們給劉全玉和小劉兒做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姿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副不屑一說的表情。果然,眾人的假相一下就把劉全玉和和小劉兒給蒙住了。兩人都心懷鬼胎地在臉上冒出了不同的汗。本來很熱烈的會場,現在馬上冷場了。連端酒水的小路這時也藏在幕後縮頭縮腦地不知是出來好呢還是躲在後面好呢在那裡無所適從了。會議就要這樣結束了嗎?大家就要這麼不歡而散了嗎?劉全玉教授這時也覺得學術時代也有學術時代的弊端呀,民主也有民主的壞處呀。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那麼地自由和順暢,自由和順暢得都讓我們這些堵了鼻子和呼吸緊促的人嫉妒和厭惡死了。你的鼻樑是那麼地高,你的鼻溝是那麼地深,你心中的太陽永不落,你就這樣把你們的尷尬藏到了你們的自由之中嗎?其實你們是誰我是誰我們還相互不知道嗎?你們是一群不與人和歷史計較和得過且過的人嗎?但我們還是人多勢眾呀,我們故做出的高姿態還是一下把劉全玉和小劉兒推到了窪地裡,讓他們無話可說。一屋子的與會者和群眾都雅雀無聲,還不夠讓主持會議的人難堪嗎?我們一下就把難受和難堪轉嫁到了他們頭上。我們就是不說了。你提出的議題我們不感興趣。我們不想一句話就概括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複雜得就是一句話概括不了。讓我們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嗎?不,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是由千百片瑣碎稠密的葉片組成的而不是冬天田野上幾根光禿禿的白楊樹。我們不能在大風雪中摟著幾根光禿禿的樹幹開始我們今後的生活。我們就是要藏在枝繁葉茂的葉片裡、樹林裡、青紗帳裡不露頭,看你在冬天的田野裡怎麼辦。我們之間差著和隔著季節呢。我們就是對我們的過去不做總結。看著一望無際沒有一個人人們都已經堅壁清野的田野,小劉兒首先就恐懼了,他弄不清這些頭戴著柳條圈的叔叔大爺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主持會議和主持這次搜索行動的劉全玉甚至開始露出氣急敗壞的本相。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們的頭上和臉上掃來掃去,終於憋不住地──到頭來憋不住的不是我們而是搜索我們的人,可見我們一個個是多麼成熟和老練呀──在那裡對著青紗帳在細雨中呼喊:你們當真就不說嗎?你們當真就不響應嗎?你們考慮後果了嗎?你們知道這樣下去會怎麼樣嗎?──但我們當真就不說。我們當真就不響應。我們考慮了後果。我們不知道這樣下去會怎麼樣但是當我們要破碗破摔的時候我們從歷史的經驗看它並不能怎麼樣──就把我們當成一個破碗吧。──這時劉全玉的氣急敗壞就像當年在歐洲的講臺上屢見不鮮的氣急敗壞一樣──敗壞也是白敗壞最後也就落下個沒轍。這時他就不是氣和急了,而是有些狼狽和可憐了。他開始向我們伸出了求援的手。他可憐巴巴地終於說話了──他倒是先說了:

  「眾位鄉親,別都不說呀,別都藏起來呀。說一句話就那麼難嗎?大家就不能幫幫歷史的忙──看在上帝的份上──把這一句話說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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