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二四


  看著劉全玉這麼智能和風趣,牛屋裡又響起一陣笑聲和掌聲。一件粗而長衫,就把臺上台下的人扯平了,這會議的開場還不好嗎?小劉兒也在那裡欣慰地跟著人拍巴掌。聽到劉全玉的號召,大家果然紛紛地除掉一部分西裝。有的連領帶也都除掉了,把長袖襯衫卷起來當短袖襯衫穿。當然也有一部分不除的,還正襟危坐地坐在那裡,以顯示自己與人的不同和逆潮流而動的精神。這點過去時代遺留下來的自尊心和表現欲我們也可以理解,於是劉全玉和小劉兒倒是為這個又鼓起掌來。臺上台下的掌聲就響成了一片。牛屋已經裝上了空調。在茲茲的空調聲中,大家不覺得冷也不覺著熱,穿長衫也好,穿短袖襯衫也好,穿西服打著領帶也好,溫度都合適。大家好象一下回到了二八月可以亂穿衣的季節從穿衣的環境上就可以看出大家到了一個百家爭鳴和百花齊放的時代,大家一下都有了各得其所隨心所欲而不是千篇一律無所適從的心情。這不就是疲憊之後最好的休息嗎?大家這樣坐在一起,不就可以暢所欲言和各抒已見了嗎?──與此相適應的是,會議上安排的飲料也百花齊放,既有中國茶,又有西洋酒;既有中國的蘿蔔水,又有歐洲的苦咖啡。誰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中國茶裡還有綠茶、紅茶、花茶和一喝就順氣的花生秧茶。小路滿頭大汗地一託盤一託盤地往上端。小路倒是穿著一排扣子扣到脖子領的潔白的侍者服。這更襯托出大家的隨便。俺姥爺劉全玉像民國時代在故鄉當村長時一樣體貼下屬──那時他和小路一塊到鄉里去繳田賦,小路掉著屁股推著載滿田賦的獨輪車,俺姥爺走在旁邊用草帽給自己扇涼,俺姥爺邊扇邊問:

  「累嗎小路?」

  小路一邊掉著屁股推車,一邊滿頭大汗地說:「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說累。」

  這時俺姥爺也關切地問一趟一趟端盤子的小路:「累嗎小路?」

  小路顯然也比以前進步和有文化多了,見主人問話,立即像標準的麗麗瑪蓮的侍者一樣,收住急速的步子和屁股,立在俺姥爺面前答:

  「不累,不累,端幾趟盤子,可不能說累。這比當年咱爺倆在大太陽底兒下推車好多了。」

  劉教授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小路笑容滿面地又鑽到人縫裡端盤子去了。我們就是在這樣輕鬆的氣氛和人文環境中召開我們的學術討論會的。見大家思想都放鬆了,茶也喝夠了,俺姥爺清了清嗓子,又文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花生秧茶──,本來他是歐洲人,應該喝苦咖啡,但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入鄉隨俗,或者用他的話說是為了尋根,就端起了盤中的花生秧茶────,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埂節,喝了一口,然後才開始講話。蜂窩一樣的牛屋馬上就安靜下來。這和過去在戲中的毫無秩序和烏煙瘴氣可大為不同。那個時候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各人有各人的個性,各人有各人的陰謀,要麼是萬炮轟鳴,要麼是萬馬齊喑,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聽你的?看似一統天下,其實思想混亂,最後都弄得人戲不分了;現在好了,我們到了一個文雅和學術的新時代,大家都心平氣和地忘掉了自己過去的角色一刀子割斷了過去的歷史恢復到我們本來的身份和面目。於是一切都簡單了。一切都有秩序和大家都有教養了。大家勺子碰杯子的聲音都格外清脆。等清脆響亮的杯子聲一點一點落到地上,劉教授才說:

  「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感動的年代呀。說恢復本來面目一下子就恢復了。說割斷歷史一下子就割斷了。說讓大家從戲裡和過去的泥潭裡拔出來大家一下就拔出來了。我在這裡不是要借恭維大家達到什麼目的──我沒這個必要,恭維和巴結群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是有話直說和實事求是──我要說的是,我們能毫無思想負擔地走入這樣一個新時代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別說從歷史和過去中把人拔出來,你就是從泥土中拔出一個蘿蔔看看,不還要拔出蘿蔔帶出泥嗎?更別說從過去了。但是在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關頭,說讓大家從歷史中拔出,大家馬上就義無反顧地給拔出來了。一刀就割斷了歷史。大家一下都有了一個恢復當然也就有了一人新我。了不起呀同志們。不是什麼人群和社區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把大家召集到一塊開會。總得總結一下吧。我們總不能稀裡胡塗地結束我們的過去和開闢我們的未來吧。正是我們要割斷歷史,所以我們才來討論和反思歷史呢。討論清楚之後,我們走出去這個牛屋就和剛才我們走進這個牛屋徹底不一樣了。雖然我們走進牛屋的時候也割斷了歷史,但不管怎麼說──我不是否定大家,剛才的評價依然有效──,那畢竟還是盲目的情感的而不是清醒的和理智的,是看著別人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不能排除有隨大流的拉大車的現象。於是我們就有召開一個從理智上解決問題和割斷歷史的理論研討會的必要。為了我們今後的發展,為了我們未來的道路,為了適應我們故鄉學術新時代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就有必要理智地檢討一下我們的過去。過去就更加不能讓它稀裡胡塗地過去。太陽是出來了。我們是惡夢中醒來了。我們從夢中醒來雖然有些累,但是我們就是為了儘快地忘掉這個夢,我們才坐在床沿上思考和反思一下夢中的情境呢。看似我們在床邊傻坐著,其實我們在動心思呢──我們故鄉怎麼會有傻坐著的人呢?我們故鄉連一個傻坐著的人都沒有。牛根來了嗎?(這時牛根在下邊因為主持人點了自己的名把自己格外突出出來而激動所以粗著嗓子答應了一聲:「來了。」看,牛根都來了。過去大家都說牛根傻,把它變成了一條狗;現在看,他也不傻嘛。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我們每個人心中要割斷歷史的決心是多麼地毅然、徹底和統一呀。把酒倒到杯裡大家喝一口,把菜端上來大家嘗一筷子,過去我們扮演過的那一段生活,現在我們再沉浸其中仔細回味一下──過去的兩卷到底是怎麼樣呢?大家每個人都在裡面生活過,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編劇小劉兒就坐在我的身邊,(這時小劉兒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可以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品頭論足。當我們專心扮演我們角色的時候我們無暇他顧,現在當我們空閒下來了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就可以品頭論足了。我們可以不對作者和讀者負責,但是我們還得對自己負責呢;我們可以不對自己負責,我們還得對歷史負責呢──一會兒就讓小路把書發給大家。評價不評價也代表著我們割斷不割斷呢。雖然我們不懂藝術,但是我們的歷史眼光總比作者要深遠一些吧?小劉兒大家還不清楚嗎?評價他及他的作品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都綽綽有餘。需要慎重的地方僅僅是:因為裡面牽涉著我們大家和我們自己,說話倒要留一個餘地哩。同時,因為我們人多嘴雜,在這個學術的新時代,我們還要克服一下過去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的毛病──這也是小劉兒在前兩卷中的毛病了,大家發言的時間不能過長。我們在提倡一種傾向的時候,也得防止另一種傾向的出現。這是一個學術和清明的新時代,它就要和過去紛亂和紛爭的紛至遝來的烏煙瘴氣的時代有所不同。我們為了割斷歷史而回顧歷史,但回顧歷史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出現偏差,一下走到死胡同裡和爛泥潭裡。譬如,我們之間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就有很多,當我們回顧這些恩怨的時候,大家就不能一下子陷到裡面和糾纏到裡頭不能自拔。那樣反倒割不斷歷史了──這時回顧倒不如不回顧了。我知道大家都是有決斷的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細膩的人。你的每一次呼吸,都還響在我的心頭──但是這個呼吸就不要糾纏了。說一個生命活著的大概就行了。說一下對前兩卷的總體評價──肯定或是否定──就行了。我相信大家都不是那種得理不讓人的人,都不是揪住歷史不放和得寸進尺的人。就算有什麼不妥,我們也會富有風度和教養地一笑了之。我們對歷史還不能原諒嗎?我們能原諒的前提是:我們就是不原諒它不照樣已經發生了嗎?亡羊補牢,已經晚矣,我們還是原諒它吧。我倒不是要在這裡搞歷史虛無主義和沖著小劉兒是我外甥來袒護他,而是完全沖著歷史和我們自己──別因為我們回顧歷史,耽誤我們對未來的嚮往。如果我們把這種大度和教養量化一下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具體到發言上給每個人規定多少時間呢?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話要說──這樣判斷的前提是誰會對自己的歷史滿意呢?誰會對別人對自己歷史的描畫滿足呢?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吧。總是挂一漏萬吧。我們思想的紛紜和複雜總是千頭萬緒,但落到紙上又能有幾分呢?最好的歷史和記載也許不是寫出的那部分正好是遺漏的那些關節呢。一切都是差強人意──我知道每個人都會對這些描畫不滿意,不滿意是正常的,滿意那才是見鬼了呢。自己對自己可能滿意,但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往往不滿意。想一想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周圍,有沒有一個和你沒有過節的人呢?沒有。周圍的親人們,都在給你製造痛苦。那麼我們只好對小劉兒和歷史採取大而化之的態度這時我們還有什麼話說?──我們的話就可以簡略和扼要了。量化起來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只對歷史說一句話好不好?用一句話就可以評價一段歷史和一本書了──這也是我們學術新時代的一個特點呢。現在就用這個特點在我們的新時代打頭一炮吧。思想能夠統一嗎?現在可以開始了嗎?誰先來帶個頭呢?就不要讓我一一點名了。誰已經準備好了,誰就站起來發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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