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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2、插頁 最後的相處

  1995年3月12日至24日,是我個人歷史上最為不同的日子,隨著時間的延伸這種不同性將越來越顯示出來─當以後的日子一日一日又回歸於大同之後。以前我從來沒有用過日曆,現在當我拿起日曆重新掐算這特殊的從此再也不會出現的12天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一下子就變得無所畏懼了。因為我在這12天裡失去了永不再來的佬娘。當我再回到那個鄉村小院大呼小叫喊姥娘的時候,再也不見佬娘的倚門應答了。當我晚上再來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你屋裡的燈光了。當我不見你的笑容的時候,一切在我面前都成了一片黑暗。姥娘,陰陽的界限在我面前一下子也變得不重要了。我怎麼總是看你挎著一個草籃,身影充滿天地笑容地趟過一片一片的搖曳的黃騰騰的油菜花向我走來呢?你總是滿面笑容。當你痛苦地要離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管誰在你床前說什麼你總是在笑。最後你離開我的時候竟是不聲不響。你讓我有思想準備又沒有思想準備。自始至終,你在我面前沒有流過一滴淚。但我從你的眼神裡已經看出了這一切的潛臺詞:我要流淚,孩子怎麼辦呢?你最近幾年最為擔心和常向別人吐露的就是:我可不敢突然死去,如果是那樣,孩子趕回來,如何受得了?為了這個,你在我趕到你身邊的時候,又以驚人的毅力,共同和你的孩子相處了12天─當這12天斷裂之後,我可就真的成為大人和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屏障了。一切的風,就這樣呼呼地直接地來到了我的面前。當我以前在心裡呼喚你的時候,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真實;現在當我呼喚你的時候,你不還在我的心裡嗎?人流在我身邊不停地穿過。多少天之後,我發現我怎麼還是在原地呢?故鄉也在我面前出現了傾斜。當你不存在於故鄉的時候,故鄉對我還有多少意義呢?爭論和爭吵,姿態和算計,在我面前都如同一堆化解的馬糞。姥娘,當我想念你的時候,我知道了我的膚淺;當我呼喚你的時候,我知道了我以前可憎的一面和我到底錯了在哪裡──馬糞的原地已經埋著了我的踝骨。

  姥娘的人生關係並不複雜,她日常所見到和相處的,也就是隨著她而延續下來的家庭成員。隨著孩子們從低到高長大和一個個從高而低地離開她,她身邊的親人越來越少。這時她所惦記和想念的,也都一個個的在她心中。往往當這種心中偶爾有一天變成現實的時候,她倚門迎接我們的,是從心底綻開的笑容。不管是白天還是很深的夜晚。接著,她又以這種同樣的笑容給我們送行。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這種迎接和送行的重要性。我們膚淺地、自私地和回避地理解了這種笑容。我們竟然以同樣的笑容應答了她。現在我明白了,姥娘在當時就知道這兩種笑容像海面的浪花和海底的潛流一樣表面看它們是在一個容器裡其實它們並不相交,但當時姥娘就故意地和我們相同地含糊和摻和了這兩種東西。在姥娘最後的幾年裡,我們還是占了姥娘的便宜─當我對著姥娘的遺像最後一次向她告別的時候,本來笑容的生前照片,怎麼突然變得那麼痛楚呢?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稍稍明白了以前的那一點。她屋中和心裡的燈永遠是向我們開發和點亮的,我們對她燈的呼應,只是這個世界上的偶然。但姥娘已經達觀地把這看成是一種自然。她還是一個人默默地在鄉下的院子裡度過她漫長的一天又一天。當給姥娘治喪的時候──這是近些年我在這個我從小生長的小院裡呆的最長的時間,當我看到院子的棗樹、石台、屋裡的灶台、籃子、水缸、案子和燒火棍這些姥娘在不久之前還一個個運用的物什現在可真到了物在人亡的時候,我才深深地明白了姥娘的最後幾年。這些才是與你朝夕相處的東西。因為這一點,它們一下就具有了靈魂。我們倒一下都成了空殼。棗樹還在風中搖動。水壺和臉盆一下就穿了底和漏出水。驚詫之後,當時我還沒有明白,到了現在寫文章的時候,我又深一個層次地明白:是因為這些靈魂,一下也感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意義──當它們單獨留下來和我們相處的時候,它們和我們會有什麼話說呢?姥娘是怎麼一分一秒度過自己在院子裡的每一天呢?當姥娘不在我們看到這些物什的時候,我們才感到需要提出這樣的問題;當這些靈魂也隨著姥娘的不存在而隨風而去的時候,我們才模糊地找到了自己問題的答案。姥娘沒給我們提出什麼問題,生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走後也沒有任何遺留。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動不動就向別人提出問題和交出困難的人是多麼地膚淺和可惡。當她把我母親和我們兄妹四人一個個養大──我們一個個從她身邊離開的時候,她除了再見到我們是笑容──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她可從來沒說過「是我把你們養大」的話──之外,她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過去的一如既往的生活之中。她為什麼80多歲還要到田裡拾麥子呢?90多歲還要固執地種地呢?當時我們就是理解成一種習慣,現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一種習慣,而是一種重溫、溫故和再一次地開始。前年還能到田裡拾四個麥穗子,去年就不行了,只是在大路的邊上拾上兩個麥穗子。當然這裡還牽涉到姥娘的自尊。她從來沒有感到自己是別人的負擔。她還像年輕的六七十歲的時候一樣在拉扯著我們。當她給我們送行的時候她往往還會像20年前或20年前一樣的說:帶走家裡的一把豆子換豆腐吃吧。當時我們也就是笑著帶走或不帶走,但是當時有誰料出這話語和豆子的重量和歷史性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姥娘的最後10年的歲月是孤獨的,這種孤獨還不在於我們的匆匆到來或告別,而在於我們的心靈並沒有在深處和她達到相處、相融和相通的地步──雖然這只表現在一把豆子或把棉花身上。她一個人迎著風走過了她最後的歲月。姥娘,我在懺悔以往的同時,我對你的晚年可真有些羡慕。你的晚年是平靜的。你的晚年是不受干擾的。我們所有的到來給你帶來的喜悅,到頭來你把這種喜悅變成安慰還給了我們。當我看著你的遺像這個時候你唯獨沒有笑容而是一種痛苦的流露的時候,我心中錐心的痛苦就是:姥娘,你真是白疼了我了。

  記得你對我的送行是從遠到近呀。我八歲的時候對你有了第一次告別。就像我八個月的時候你第一次把我由縣城抱到鄉下一樣。抱到鄉下的時候我渾然不覺──鋨殍遍地雖然就發生在我和你穿行的路上。40裡路我趴在你的肩上啃著一塊硬似鐵蛋的黑糖。等到我要離開你的時候,世界在我面前才真正出現第一次坍塌。當饑餓和離別比較起來的時候,我發現離別比饑餓還要啄噬我的心。風越過你一下子就到了我的面前。一個八歲的黑孩子。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昨天。你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三裡外的大路上等鄉村公共汽車。你的手巾裡包著一塊紅薯,或是一塊玉米餅子。兩個弟弟也在你的身邊。看看鄉村汽車不來,我一邊和弟弟們在橋下玩耍,我一邊是多麼擔心那汽車拐個彎就開來了呢。這個時候我不討厭別的,我就討厭到來,我喜歡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等待。但汽車終於來了。汽車把我一口吞了下去。我看著俺姥娘和她身邊的兩個弟弟的身影越拉越遠和越拉越小,這個時候我八歲的嘴裡不禁罵了一句粗話:汽車,我操你的親娘。等我長大以後看《等待戈多》,許多人著急戈多怎麼還不來呢?這個時候只有我和《等待戈多》的作者是相通的,戈多你千萬不要來,你一來我們就遭了殃。戈多原來是一輛鄉村汽車。我11歲就學會了騎自行車,就是為了告別汽車而一歪一歪騎著自行車來看俺的姥娘。星期六的一天就激動不安,下午一放學,我騎在自行車的大樑上大樑上墊著一件黑棉襖就上路了。馬上就要見到我的姥娘了。這是我人生期待最幸福的階段。我路上還買過一本書。有一天下了一場暴雨。姥娘,每當我回到那段日子的時候,我怎麼就覺得那些日子是那樣地乾淨、明淨和美好。我從來沒覺得我那個時候的衣服是髒的。我終於回到了姥娘的身邊,在這星期六的晚上。在夕陽西下的河邊,我的小弟正倒騰著小腿在青青的麥苗地裡捉斑鳩呢。或者俺的姥娘正從地裡收工,仰頭擦著汗看大路呢。從這個時候起,我就知道要掐算著過日子了。禮拜天是我一分一秒掐算著過的。禮拜六和禮拜日的夜晚,我非常珍惜和不敢入睡。睡過去可就是別的日子了。星期一的早上,姥娘挎著籃子把我送到村外。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30多歲。當我走的時候,她還挎著籃子把我送到田地裡。她看著我在大路消失之後,她接著就到田裡勞作去了。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那一年清明正好是星期一。在她送我走的時候,我們一塊先去給姥爺上墳。姥爺在我一歲多的時候就去世了。臨死之前摸了摸我的身子。磕完頭,我和姥娘站起來,姥娘正在催我走的時候,隔著一塊高粱地傳來一個姑娘淒厲的哭聲。一個農村少女剛剛失去了她的親娘。我清楚地記得姥娘昨天說:看孩子哭得多痛,我要去勸勸她。接著,我越過高粱地告別了姥娘,姥娘越過高粱地去勸那個沒娘的姑娘。我15歲去服兵役,整整三年,沒見姥娘。當我穿著一身軍衣再一次見到姥娘的時候,我一下子覺得姥娘變得那麼矮。但她的笑容不變。傍晚,她一邊在灶前燒著火,一邊給我講著這些年村裡的變化。你的留保妗沒有了。老班長(當年她和姥爺扛活時的領班)也沒有了。灶間的火光映照著滄桑的歷史。一切都在我和姥娘的交談之中。短短15天過去,我又走了。在我走後的第三天,姥娘又讓我13歲的小弟弟趕著一個毛驢車到了塔鋪,「看看俺孩走了沒有。」這就是姥娘趕一天路又回來的心理。後來你就拄上了拐杖。偶爾還有摔倒。這時你送我們可就由家裡到街上了──再也不到田野上了。這個時候你出來了以前所沒有的話語。你總是笑著對我說:「我這好好的,出來別惦記我。」姥娘,我不惦記你是可以的,問題是我出來以後幹了些什麼?現在你的永遠離去,使我永遠沒有了這種離別。離別的斷裂,可不就使我面前出現了真空和空白了嗎?你對我的送別由遠到近最後到了家門口,當時我意識沒有意識到這種離別的加緊呢?當我十三四歲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拉著青青的草車,姥娘你坐在車上,風吹著你花白的頭髮。當我明白這種日子永遠不會再來的時候,我多麼想再有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呢。我還想拉一輛板車,上面鋪一條鄉村的印花被子,別的村子唱大戲了,你就坐在上面,我拉著你去聽戲。你掏一掏你的口袋吧,你拿出你懷裡的手巾子吧。你解開一層又一層的包紮,掏出幾張毛票,給我買一串糖葫蘆或是梨膏糖吧。當你給我送行時說著「別惦記我」和「沒有時間就不要強來」的話時,當時也許我並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我可知道這話是怎麼說出來的了。後來的每次回去和上次回去的空間,你沒有一次是不生病的,當我們再坐在一起的時候,你在說著以前的病的時候,竟是那麼輕描淡寫和一笑而過。也許是四五年前吧,你的體力還允許你一個在鄉村小院裡過年,有一年我一個人回去了,大年三十和你一塊守歲。爐火前就我們兩個人,你對我說了多少的往事和知心的話語呀。這些知心話語還一句一句響在我的心間。直到現在,我還用這些話語和從小你教我的不斷的話語在為人處事,雖然這些善良的初衷並不一定不被並不是處處善良的生活所淹沒和扭曲。寫到這裡我有些明白了,姥娘,你以為最後十年見到的還是你從前的孩子嗎?那時候你見到的,已經是一個被淹沒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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