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一八


  我們連連點頭。連豬蛋這時也不好意思地紅了自己的臉。雖然這個時候豬蛋已經變成一隻趴在地上仰不起頭的小灰毛鼠。在偉大的事實面前,它開始承認自己當年的失誤,沒想到自己在功成名就之後,因為放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劉兒,又在歷史的尾巴上挽上這麼大一個疙瘩。雄壯高大的野豬,就變成了一頭灰毛舅。歷史無意這中就便宜了小劉兒。我們的小劉兒啊,原來你也是歷史埋藏在我們身邊的一顆深水炸彈哩。當小劉兒被放逐在世界和麥田上撒下一溜煙之後,這個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和到了晚上。我們這些沒攬子的人,突然又吃了一驚:這個時候天幕、地幕和身前身後──誰要評說生前身後事呢?──一下都變了背景,麥田成了一望無際的紅薯地。這時世界村莊所有的牆壁上,都開始放映著一個生動的電影。錯落有致的牆壁,一個個都在映動。接著整個天空也變成一個碩大無比的銀幕,天幕上也開始放映。我們躺在紅薯地裡應接不暇。接著我們身下的地也動了。我們的地也同時在放映。我們該往哪裡看呢?我們就置身在這前後左右上下包圍的生動故事之中。我們想奔逃,但是周圍的世界一點縫隙都沒有。我們用我們自己身體組成的牆把我們自己圈到了裡頭。倒是小劉兒托著攬子在此之前逃了出去。所以最後由他來收拾我們也就不奇怪了。電影中是我們呢,還是我們在電影中呢?豬蛋原來也在銀幕之上,正在那裡煞有介事地說著什麼,說得連現在躺在紅薯地裡的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豬娃們都在那裡亂跑,嘴裡「哇哇」地亂叫。孬舅也出來了,在那裡張牙舞爪。孬舅說:這是幹什麼呢?這是我嗎?是剪接的原因還是我表演出了問題呢?老曹出來了,騎著一匹瘦馬。老袁也出來了,穿著一雙爛鞋在倒退著身子走。他的身後有眼睛嗎?我們的妗妗馮·大美眼也出來了,她在銀幕上倒像在生活中一樣往前走著模特步,但她的身子,也已經發福多了,再不是以前的三圍了,成了一個變形的圓筒;過去的婀娜多姿,現在就變成了一種醜陋和留給我們的笑料。牛蠅·隨人在攆牛蠅。橫行·無道在糞堆上打倒立(橫行·無道本人在紅薯地裡生了氣:我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形象呢?這是生活中的我嗎?可見宣傳是信不得的。)巴爾·巴巴在把紅薯蛋子當球踢。(邊踢邊迷茫:大門在哪裡呢?)瞎鹿在彈著三弦引頸高歌。六指不剃頭了,手裡拿著閹豬的工具。(六指在那裡發抖:這個社會階段還沒有過去,我可不敢得罪豬。)牛根還是一條卷毛髒狗。女兔唇一隻兔子不被狗攆,倒是在那裡明顯吃力地攆著牛根;牛根突然一個急剎車站到那裡,反轉身毛髮聳立憤怒地看著追來的兔子,倒是把女兔唇嚇了一跳:歷史要由此顛倒了嗎?黑歌星溫布爾撇著自己的啞嗓子不再唱歌而在念詩,髒人韓不念詩而在繡花。白石頭皺著眉在那裡苦苦思索,基挺·米恩痛快地放了一個響屁。莫勒麗重新操起了自己的長把鐮刀。女地包天的指甲眼看著在那裡又一寸寸生長變成利劍。劉全玉衣冠楚楚坐上了講臺。郭老三又在那裡敘述往事。路小禿已經開始提前尋找上吊繩。曹小娥嘴裡長出一隻豬尾巴。(早知這樣贈給小劉多好。)俺爹和白螞蟻又在那裡像孩子一樣相互追逐。小麻子手持一本洪都拉斯護照(這時候還頂什麼用呢?)前孬妗從飯碗裡正往外挑著頭髮上落下的蝨子──邊挑邊落,何時能挑完呢?小蛤蟆正在打鐵。髒人韓正在判案……這時路村丁從銀幕上和紅薯地裡穿過,一邊走一邊打鑼:時候到了。時辰到了。時間到了。高潮到了。上吊日到了。大家該一齊去上吊了。再不去就又來不及了……

  銀幕上和紅薯地裡沒有小劉兒。這時大家才知道,他給大家籌備世界上吊日去了。這時倒是銀幕上下齊聲歎了一口氣說:原來以為一切都結束了,誰知道才剛剛開始;原以為已經到了結局,誰知還在序言之中。接著所有的鄉親悲哀地像過去的野豬一樣堅慘叫了一句:小劉兒,我們的親人,拯救你的和我們的姥娘,怎麼還不出現呢?我們還要在深淵中呆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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