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磨刀的人已經握住了自己的刀把,踏腳的人都已經捂住了自己的身體。豬蛋叔叔也是從善如流,這個時候恰到好處地向天空開了一槍。於是世界就動手了。本以為這收割、收拾和收場的場面會十分紛繁和複雜,就好象去收割經過幾場風雨倒伏和東倒西歪的麥子和毛豆一樣無從下手;誰知道幾經風雨的人還是和莊稼不一樣,他們自己都又站立了起來。原來收割這故鄉的一切,這人、豬和狗並不複雜被收割的對象也並不痛苦呀。說起來還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興奮和快感呢。這就是故鄉和人的高潮了。箭在弦上刀在手。我們有時候就是分不清兩種狀態,有時是還行,有時是絕望,我們在還行的狀態中,有時感到的是一種絕望,我們在絕望的狀態中,有時感到的是還行,我們在還行的狀態中,有時模糊和夢到的是絕望,我們在絕望的時候,有時模糊和夢到的是還行,但醒來以後想到絕望,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心在收縮肉在顫抖了。兩種狀態的交叉,構成了我們的一切。當然世界如果真是這麼簡單也就好了,問題是在這兩種狀態之間,還有一個很大很深的空檔和深淵呢,你說不清是還行還是絕望。兩種液體和醬油混淆到了一塊。我們就是在這種粘粘糊糊身體一動就抽出了液體的絲的狀態中睡夢和行走的。現在簡單了。我們不用再為夢中還是醒著,床上還是床下,異性關係還是同性關係抑或是到生靈關係擔心了。我們現在搞的是靈生關係。我們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我們的愛情和攬子終於成熟了。現在到了收割的季節。我們已經嗅到攬子成熟之後類似麥花、棗花或啤酒花的香味了。蜜蜂已經在我們身體裡飛舞了。無非麥子和棗,豆子和高粱的果實和穗子都是往上長和頭朝上的,而我們的攬子的成熟的果實是下垂的。所有的豬娃們,你們考慮到我們和莊稼的這一點區別了嗎?你們可不要用收莊稼的姿勢來收割我們。如果你們收割莊稼是頭朝上,現在你們也該頭朝下了。你們應該反過臉和勾著頭地來收割我們。你們一手抓過我們的攬子──一定要抓緊抓完抓滿和抓牢,接著另一隻手一個鋒利的鐮刀揮舞過去,這個攬子就歸你們了從此這個攬子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了,我們就徹底解放了。至於你們把它拿回去是燉是煮或是鹵,那也是你們的事而和我們沒什麼關係了。我們看都不看我們這些必要的喪失,喪失使我們到達了一個忘我的境界。我們經過了多少輩子和多少年呀,現在豬蛋來收割我們了。你們懂這收割的意義和姿勢了嗎?假如你們豬娃們都懂因為你們從小就跟著豬蛋叔叔這個我們也知道,但你們隊伍中增加了一個新手小劉兒,他過去就是吊著攬子生活在我們中間,轉眼這間他就吊著他青杏般的半生不熟的攬子來收割我們成熟的攬子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收割的意義和姿勢的重要呢?我們對你們放心,但我們對這小子卻有些不放心呢。雖然我們也知道這樣做是為了對他進行懲罰但是到頭來他在具體的操作中從鐮刀上首先懲罰了我們,這也讓我們有些擔心和恐懼呢。於是當收割開始的時候,成群結隊和漫山遍野的捂著攬子的人群一看到小劉兒掂著鐮刀來了,就潮水一般地退走了。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個扇面。這倒給其它的豬娃們更好和更快地收割提供了一個驅趕和歸攏的效果。一場攬子收下來,小劉兒並沒有收割到籃子裡多少東西,也就是那麼兩三個還不太成熟也就是青黃的小攬子。這些不太成熟的小攬子在籃子裡的跳動──當然也是因為它們比別的擁擠在籃子裡的攬子富有空間──倒是比別的攬子更好辨認它們的生前。其中一個明顯比別的小攬子或大攬子白,通體雪白,那肯定就是白石頭的了。兩個幾千年和仇恨兒童,沒想到到了最後的收割的季節卻言歸於好。白石頭沒有像其它人一樣見著小劉兒就潮水般地退卻,而是大大方方和微笑著走向前去,深情地看著小劉兒(這樣倒有些不好,這目光不就退回到同性關係階段了嗎?)說:

  「動手吧。」

  小劉兒倒沒有追究白石頭這個打小一塊玩尿泥地朋友的動機,說動手就動手了。這乾脆和麻利也是在小劉兒身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因為一個攬子的收割,動作就在過程中也像我們一樣成熟了嗎?白石頭的攬子,收割得就是比前兩個攬子要乾淨、利落和全面,沒像前兩個人一樣還絲絲縷縷連連扯扯連筋帶肉地拉些什麼。當然滴血還是要滴一些了。就像磨刀滴下的鏽水一樣。白石頭和小劉兒,馬上在滴滴拉拉的血中握手言和。當然這不排除大家一開始對收割還是有些膽怯,到底成不成呀,果真就應該是這樣嗎?特別看到一開始豬娃們還不熟練,弄得血流滿地和連連扯扯;但什麼事情不是弄著弄著就熟練了呢?最後就到了熟能生巧興致所至隨心所欲的地步。一些小豬娃們都開始玩花活了。本來應該低著頭割,現在偶爾也揚起來了;本來應該從人胸前割,現在也有人繞到背後割了。一開始卡爾·莫勒麗還站在那裡冷笑,因為這種割人的方式是她當年在異性關係時代的發明呀,過去在異性關係時代玩剩的手法,現在到了靈生關係倒是發揚光大起來了。過去我還割得一盆子一盆子的喂狗哩。但是很快她就發現割雖然都是在割,但是現在的割和當年的割還是不一樣。性質不同,手法不同,下手的動機和目的不同。於是帶來的刀法和指法也不同。特別是割到她的時候,她親身感覺了一下,發現豬割人和人割人還是不同呀。不管怎麼說過去人割人割下來的時候還是一種痛苦,眼看著那些丈夫們和男人們捂著自己在那裡哭爹喊娘和滾來滾去;現在到了豬割人割了以後突然發現自己是多麼地利落和爽快呀。立刻就刮起一陣清風。以前純粹是累贅嘛。現在沒有了就利索了。而且最妙的是沒有疼痛,隨著鐮刀的下來和離去,雖然滴血,倒是出現了一陣和一剎那世上從未有過的快感、高潮、快感高潮極致的一種顫慄和痛楚。世界馬上就不存在了。再站起來在麥田上走,世界從此就是一個新的世界了。這個時候大家對收割就不膽怯了。看著已經被割的人那種興奮和痛快的樣子,後邊沒被割的人,倒開始蜂擁著為誰先誰後發生了吵鬧和爭奪。本來這些夢遊的人都是挺文雅的,現在也真相畢露了。基挺·米恩和孬舅打起來了。俺爹和白螞蟻打起來了。(俺爹還在那裡大聲地嚷嚷:俺兒就在收割的隊伍裡,我當然得先割!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時還是當年的教授劉全玉突然有些醒悟,站在麥田邊擦著眼鏡片說:

  「不管怎麼說,這下我們可真讓生靈給搞了!」

  但在當時沒有一個人重視他這帶著哲理性的評價。因為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他已經被搞過了和割過了,當然他能在那裡不慌不忙地評價了。何況這句評價的本身,還帶著濃厚的舊社會的還是人人關係時代的標準和口味。等小劉兒籃子裡有三個活蹦亂跳的攬子時,地頭上已經坐著一幫一幫被割過的人,開始在那裡像當年大戶人家的丫環倚在臨水的欄杆上一樣,嗑著瓜子走著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肯定想得是雲山霧罩是對某一樁或是某一些往事的傷心和失落吧。但是看他們的面部表情,一個個臉紅得跟豬肝似的,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在想好事、想未來而不是在想傷心和過去了。一個個都興沖沖的。連過去患過肝炎和肺炎臉老是蠟黃的袁哨、橫行·無道、沈姓小寡婦(過去還有些月經不調)、呵絲·溫布爾等人,現在因為都被豬割了,臉也紅得像豬肝一樣紅撲撲的。靈生關係還能包治百病,這又是我們沒有想到的。而且還受我們這些飽經磨難的人歡迎的是,靈生關係搞起來顯得特別地簡單。它一下就走向和達到了目的而省略了過程。這在過去的異性關係也好,同性關係也好,生靈關係六指跟小泥猴也好都是不可能的。那些時候大家重視的就是過程,沒有過程大家都覺得不對勁和太簡單,不能這樣;於是這過程可就把人給害苦了。看看過去風雲翻轉的時代把我們折騰和折磨成什麼樣子了吧。一個個都面目全非心靈扭曲形容消瘦大眼看上去都只剩下一隻燈了。當初我們聽到靈生關係就要來了我們就像聽到妖魔又要來了一樣感到緊張和害怕,誰知道這次的到來和以前的到來竟是那麼地不同突然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了呢?一切都簡單了。簡單和簡化得出乎我們意料。過程都省略,關係都不談,就是一把鐮刀,一刀子下去就完事了。而且下刀子的時候不需要選擇,攤上誰就是誰,省略了過去的碰撞、挑選和打量。把靈生的規矩運用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要節省我們多少體力和精力呀。我們再不為世界上一個最複雜和最操蛋的事情犯愁和操心了。一切都輕鬆自如了。事情轉眼之間就過去了。就好象在胳膊上打了一次防疫針一樣。是像螞蟻夾了一下吧?說讓你不哭你還不信。打針的阿姨低下頭微笑著問我們。這時我們夾著眼中的淚花不好意思地破涕為笑了。接著我們就可以去兒童樂園玩我們的滑梯和旋轉木馬了。天是那麼地藍,心情是那麼地輕鬆,我們怎麼能不臨水憑欄嗑我們的瓜子呢?哪怕是一不小心嗑出一個臭蟲,我們也不會再像以前談關係那樣談到最後談出一個臭蟲一樣大為光火和極度悲傷。我們微笑著把臭蟲吐出嘴皮就是了。我們接著再嗑下一個瓜子。簡單之後,才有心平氣和的感覺和瓜熟蒂落的效果。過程一複雜,遍地都是還沒有成熟和紅瓤的生瓜蛋子。現在一切都好了,世界變得光明和明淨了,苦著的剩下來的也就是一個小劉兒了。現在該明白了,就他一個還沒有在簡單的過程中把自己的複雜和攬子給處理掉。他只顧忙著割別人和為別人服務了。這就不能怪我們了,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是作繭自縛。他的聰明被我們和豬蛋叔叔的陰謀和迷霧給籠罩了。他是自作自受。他是活該。我們可不管他娘嫁給誰,我們只是跟著喝杯喜酒和看場笑話。何況我們還吃著他的掛落呢。沒有他,我們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有了他,我們的事情就又複雜了。我們原以為世界上還剩著一個攬子是他自己的事情,誰知到頭來它還跟我們有牽涉呢。他的攬子原來還是我們的攬子,我們割掉了攬子原來也割掉了他。現在世界上和故鄉還剩著一個攬子,不就成了這場運動中共同的剩餘了嗎?豬蛋叔叔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以為他的陰謀有多高明和多陰險呢,我們當時只顧眼前利益地給相信了,誰知到了最後我們才知道和他一塊受了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世界和故鄉就剩下小劉兒一個攬子時,他不就和當年的豬蛋一樣是一個圈外、例外、被我們放逐和驅趕的人了嗎?當麥田中所有的狗男女都被割了攬子蹲在地頭嗑瓜子的時候,我們確實看到小劉兒提著手中籃子裡蹦跳的攬子在那裡發了慌──這時我們還有些陰謀終於得逞的幸災樂禍呢。他剛才只顧別人了,現在終於想起來要考慮自己一下了。當他察看自己和與別人比較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上當和恐怖了。異樣產生了恐懼。當初愛耍小聰明的毛病到頭來還是自食其果呀。到頭來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如果這時大家去嘲笑他諷刺他他雖然失望和恐怖但也無非是成了世界的一個笑料這在過去人生的歷史上小劉兒也經得多了也就虱多身不癢地不當一回事了,但是大家沒有這麼做,大家現在都開始包圍著世界和麥田嗑著瓜子想著自己的心思,大家都還沉浸在自己剛卸去負擔的愉快和興奮之中,大家都沒心思暫時去管別人的閒事,這就讓被包圍在麥田中央的小劉兒感到了比嘲笑和諷刺、排斥和打擊更大的壓力。這種恐怖小劉兒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叔叔大爺們都不打擊和排擠我了。叔叔大爺們都不理我了。雖然叔叔大爺們不打擊不理睬的暫時原因是因為都在那裡只顧自己的興奮而沒有這個閒心,但是周圍都是滿臉心思的異樣的叔叔大爺──他們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統一過,他們統一的陣容從來沒有這麼強大過,這就讓小劉兒突然感到恐怖和耐不住性子了。豬蛋叔叔哪裡去了呢?豬娃們都哪裡去了呢?看看自己山丘一樣的身體,看看自己屁股後頭的草編的金黃的豬尾巴──它什麼時候自己突然就長上了成了漆黑的真實的豬尾巴了呢?怎麼一下就改變顏色了呢?世界上怎麼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呢?怎麼連鐮刀和籃子都不見了呢?再看四周,世界和麥田也成了光禿禿的。四周一個人都沒有了。或者四周並不是沒有人,而是這些被割了攬子的男男女女本來還嗑著瓜子抽著煙面帶著微笑但是在小劉兒眼裡怎麼都成了面無表情的石雕了呢?就好象當初小劉兒等姥娘的時候變成的石雕和石頭一樣。他就處在這空無一人和四處包圍的冰冷的石雕之中。於是小劉兒再也受不了了,像當年的豬蛋一樣,本來他平時說話奶聲奶氣,現在聲震天地地吼了一聲,四腳著地,像一頭野豬一樣發瘋地橫跑著逃出了故鄉沖向了山野。轉眼之間我們就只能看到一股飛速離去的煙塵,小劉兒這頭新的帶著攬子的「野豬」就不見了。也許這次就不是野豬了。但它能會是什麼呢?它不跑走我們因為有一個比較心平氣和,它一跑走這時我們也感到恐怖、後悔和後怕了。當年豬蛋不就是這樣逃走的嗎?它被我們放逐的時候我們沒感到什麼,時間一長我們都把它忘記了,我們該搞我們的同性關係還搞我們的同性關係,該搞我們的生靈關係還搞我們的生靈關係,但是到頭來令我們吃驚和變化的豬蛋卻在最後的時刻出現了。它用豬娃、鐮刀和小劉兒改變和結束了我們的一切。我們以為這種改變和結束就是永久的了,我們的心已疲憊,但是現在我們一時大意怎麼又放走一個小劉兒呢?這不和當初我們放走豬蛋是一回事嗎?豬蛋本來說這樣做是為了把小劉兒包圍到一個陰謀之中,為了使他孤獨和漸漸地在孤獨中凋零,現在看豬蛋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倒是一下放走了當初的他和給我們製造了一個更大的陰謀這個陰謀到頭來也包圍了他自己這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吧?他是有意的安排還是無意的大意呢?他是放小劉兒呢還是放自己呢?這時的豬蛋和豬娃倒是成了我們,我們倒是成了豬蛋和豬娃第一次在歷史上會合了──開始共同恐懼小劉兒。後來證明,果然,小劉兒以他的恐怖、奔逃和一溜煙創造了他歷史最輝煌的階段,就像當年的毛糙的豬蛋創造了靈生關係的歷史一樣。這時小劉兒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

  「我告訴你們,不要輕易地放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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