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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插頁斷裂

  1995年3月24日8時25分,小劉兒的姥娘去世。去世時天上下著雨。昨天刮了一天風;今天下了一場雨。姥娘在縣城的病床上鬧了好幾天要回村裡。非等我死了再往村裡抬嗎?她大口小口喘著,這樣問小劉兒──她從小養大的一個黑孩子。當然不能。村裡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戲也因此停演和斷裂了。戲演到一半就不演了。聽聽小劉兒一個人在後河溝裡的哭聲吧。所有的人連那些看著姥娘不錯的外賓都隨著大家跑到了村後。但臨到去抬她的時候,她又說不走了。理由僅僅是颳風。第二天走了。第二天下著雨。小劉兒心中的故鄉也因此斷裂。從此他再說自己是孤兒和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就不是一種說法和矯情了。連老曹和老袁都說:這也會影響到我們的命運呀。平日看小劉兒不算什麼,也就是給我們捏捏腳擠擠黃水,現在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我們命運的發展不都在他的筆下嗎?他情緒的萬分之一的波動,差之毫釐,都會使我們謬以千里呢。這和我們平時的命運掌握在幾個沒有正業的瘋子手裡有什麼區別呢?這是我們和白螞蟻小劉兒他爹這些不著腔調的人甚至和巴爾·巴巴或呵絲·溫布爾這樣的球星和歌星看問題所不同的角度。我們畢竟搞過政治。本來沒覺得他的重要,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這些天他在治喪,我們的命運不就要停止了嗎?這個戲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就是演我們自己了。看看這孩子在後河溝哭得多痛。孩子斷裂了。我們去勸勸他吧。勸他也是勸我們自己。孩子,不要再胡塗了。說得村長牛蠅·隨人和正在春風得意的俺爹都頻頻點頭和眨巴眼。當然這也成了俺爹怒氣衝衝磨挫我的另一個理由。本來我在戲臺上會有更出色的表演──航空母艦我都爬上去了,都是因為你姥娘死了,弄得我無法再表演下去。但這個時候我重孝在身,我能說些什麼呢?我只能說:爹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俺姥娘就是死了,你說怎麼辦呢?臺上正在表演的小蛤蟆和披頭羊、剛剛表演完的女兔唇和大白兔、郭老三和大黃牛倒是比俺爹還懂事和忍耐一些。他們馬上偃旗息鼓和停住了手中的鑼,連小路手中的鑼都停住了──謝謝你,小路叔叔,到底你跟過俺姥爺。曹小娥和披頭豬還沒來得及表演,這時也顧全大局說:先治喪,好戲固然還在後頭,但是小劉兒的姥娘死了。體現了開闊的胸襟。謝謝你,小娥姑姑。連與我多有過節的白石頭這時也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沒想到她老家去得這麼快,本來我們想伴著老人家走完書的全程,誰知到書的中間出了斷裂;怎麼說去就去了呢?沒有姥娘哪有咱們小劉兒兄弟?沒有小劉兒兄弟雖說沒有這個張屠戶我們也不至於吃帶毛豬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畢竟少了一個可愛的玩伴日常我們怎麼和他玩他不是都不惱嗎?沖著這個,我們得去勸勸他和給老人家燒張紙──聽著這些話,黑孩子的淚在臉上更是唰唰地流了。他說:叔叔大爺們──這是姥娘教給他的話呀:孩子,出門在外,見著比你年齡小的就叫叔,見著比你年齡大的就叫大爺──謝謝你們。如果我以前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就請你們原諒我吧。說著,黑孩子趴在街的正當中,給叔叔大爺們磕了一個頭。重孝在身的頭,磕得村長都感動了和揉起了眼睛,轉身對小路說:村西糞堆上的那面村旗,也下半截致哀吧。這面半截飄揚的黑色村旗,可是世界上飄揚的規格最高的村旗呀,俺村長過後還說,在這期間,世上也不是沒有死過人,好多國家的總統和首相也都去球了,但是我們的旗幟不還是在我們的糞堆上高高飄揚嗎?我們該怎麼搞還怎麼搞,什麼人都沒有影響我們由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再到生靈關係的進程,雖然糞堆上經常變幻大王旗,但這並不影響我們旗的飄揚;但是這次不同了,小劉兒的姥娘死了,不說是我,就是以前老曹老袁或是豬蛋執政,他就不下半旗了嗎?看著村旗在村西的糞堆上徐徐降落,小劉兒趴在街上把從姥娘屍身下抽出的稻草和稈草給燒化了。稈草「轟」地一聲就著了,掀起了沖天的在火。火堆中飛起了一隊隊姥娘的靈魂,這些靈魂一個個牽著小劉兒的小手。這是1960年嗎?這是當年隨姥娘進城的路嗎?夜已經很靜了,人都回家睡覺了。這時後河溝子裡,怎麼又傳出小劉兒那小黑孩兒的魂靈的淒厲和不顧一切的哭聲呢?叔叔大爺們雖然都困為這哭場耽誤了各自的覺和夢──有的還在做事呢,你看這敗興不敗興?白天不都照顧他了嗎?我們的旗不都給他降了嗎?怎麼說著說著就又來勁了呢?還有個頭沒有了?怎麼就得寸進尺給他個面子就蹬著鼻子上臉呢?白天我們一切都不答應他,恐怕一切也都給他憋在那兒了;想著想著大家又對現在的村長牛蠅·隨人也不滿意起來。真是心裡沒個譜呀,真是見不得人的淚蛋蛋呀。不知道我們的故鄉是不相信眼淚的嗎?這也就是我們故鄉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誤和難以發展的根本了。小劉兒說他和他姥娘過於善待這個世界了,難道我們不是和他犯了同一個毛病現在這個毛病不就犯在他本人身上嗎?故鄉還搞不搞了?同性關係還弄不弄了?生靈關係還發展不發展了?我們可正在床上幹著正事呢──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讓人感到窩囊的是,一個黑孩子的小髒手捂著小臉正在後河溝子裡哭,誰又能把他怎麼樣呢?既然睡不著,就聽一聽這可憐的孩子哭個啥吧?姥娘,你太不象話了,姥娘,你要走跟我商量了嗎?是我沒給你照顧好。我看到了你,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你沒有去世,我看著生活還是一片混沌,你的去世,怎麼讓我看著生活是如此地細緻和美麗呢?這個時候我就是看著糞堆和看著白石頭到村中鋪子裡去打醋,我都覺得一切是如此地生動和美好;但在這一切面前,你已經不存在了。過去我怎麼沒有發現這一點呢?過去在暮色中你總是喊:

  「小劉兒,快回家,到鋪子裡去打一瓶醋!」

  世界上汪洋恣溢的醋,現在都白存在了。當然世界上開始白存在的不僅僅是一瓶醋,後院的花朵和秋天裡村西的桑柳趟子,一行一行和一條一條的大路,天上飛的一朵羽毛和地上爬的一隻蛐蛐,都是我為你哭泣的理由。哪個王八蛋不讓我夜裡哭呢?哪個王八蛋說我打擾了他的夜生活呢?看我小劉兒平日好欺負,那是因為有俺姥娘的存在;現在俺姥娘不在了,我還怕你們個甚和鳥?誰如果這個時候敢攔著我,我就一瓶子醋砸在自己腦袋上,接著我就把自己的醋頭吊在你們家的門楣上,讓你們家頭門吊著一死一活兩個夜壺。小劉兒說到這裡,從未有過的英勇和悲壯起來,把自己的小身子揚起來,撅撅地對著這個世界。這是以前我們沒有見過的小劉兒的姿勢呀。我們習慣看他只是一個在地上爬的狗的靈魂呀。反正夜生活也被他攪了,就是再過也顯得勉強和影響它的質量了,於是我們不如平心靜氣等待他的轉變吧。怎麼一個人的去世,就使另外一個親人變成無賴了嗎?這一點生活的常識和規律以前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連床上的羊和兔都這麼說。它們也有好奇心呀。於是叔叔大爺們羊嬸和兔大娘們懷揣著鬼胎,表現上關心小劉兒的角度出發,不約而同萬眾一心從不同的床上爬了起來,戴上胸罩,穿上比基尼或大花褲衩子,屁股後帶上糞兜,頭上紮上頭巾──外邊天氣冷,你再紮上一個吧娘,多紮一個頭巾不凍臉,孩子以為他娘又去大路上拾糞呢──一聲不響出了門,羊的頭巾上還露著兩隻羊角,踏著夜路和黑暗,慢慢地從遠到近攏到了後河溝。人和生靈如影子,腳步無聲,這些影子前後重疊地聚攏到小劉兒的周圍。他們懷著多麼大的好奇心呀。他們對小劉兒的斷裂感到突然和可惜現在才發現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這是正常生活中的弦外,這是與同性關係生活和夜生活毫不相干的插曲。這下世界上可剩下他一個人了。過去和他打架,打得他頭破血流他還哭著喊著去找他的姥娘,現在他姥娘死了,我們再打他他還能去找誰呢?當然,過去他是我們說打就打的一個出氣筒和閒磕牙的一個話題,現在聽著他的哭聲和喊聲,從聲音裡看他的形象,怎麼就變成和我們一樣的雄赳赳的無賴了呢?真的是物極必反好事就這樣變成壞事了嗎?我們為什麼要一言不發的和默默地向這個靈魂聚集呢?我們是感到了還是找到知音了呢?是我們的孤獨還是小劉兒的孤獨?是小劉兒在尋找我們還是我們在尋找小劉兒?是姥娘的死給他提供了一個機遇或是我們的尋找造成了姥娘的死亡?是我們萬眾一心的思維混亂還是小劉兒的一時清醒?他攪得我們心裡不踏實呢,他新的出現引起了我們對舊的世界的懷疑──要說這小子在什麼地方打擾了我們,還不單單是耽誤了我們的好夢和我們的夜生活呢──你欠我們的太多了,我們不是經常聽到這句不絕於耳的話嗎?本來你姥娘的離去或是存在和我們沒有關係,但我們讓這毫不相干的客觀攪亂了我們的心。我們默默的腳步聲中也有我們的膽怯,我們的膽怯之中也有對現在小是兒的不知底細──過去把他剝一層皮我們也能認出他,問題現在不是我們剝他,而是他自己在剝自己,這就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了,這比讓他來剝我們還讓我們吃驚呢。他說著說著不是把我們的腦袋變成醋瓶掛在我們的頭門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腦袋和我們的夜壺聯在一起──成為我們的標誌,這就讓我們惶恐不安了。說來說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沒有什麼,但是他姥娘的去世給他提供了一種反彈,於是他的斷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斷裂,這樣事情就大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讓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還不如讓我們自己去世呢。小劉兒從此就要揚著小身子在那裡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了嗎?我們把同類變成異類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見著一個異類變成了我們的同類,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個剛剛還躲在牆角看我們臉色下菜的人,轉眼之間就坐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裡蹺著腿叨著雪茄和我們平起平坐談著同一個話題在每一個話上他比我們的主意還要多一樣,我們是多麼地吃驚、傷感和無可奈何呀。我們不怕把自己的同類變成狗,我們就怕一條狗的魂靈又變成了人。就因為一個姥娘的去世嗎?本來是憤怒,現在就變成了好奇;本來是好奇,現在又成了懷疑──但等他們躡手躡腳和鋪天蓋地來到後河溝旁的時候,他們竟發現他們的尋找再一次使他們失望了。他們要找的小無賴沒有找到,他們看到的小劉兒,這時卻成了一塊石頭。石頭本來是硬的呀,但這時他們看到的石頭竟是那麼地揉和、柔軟和柔情似水。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汪水,一匹綢緞,一縷清風和一朵流雲。雄赳赳挺著小身子的形象沒有了。這讓他們看了一個稀罕,也讓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令他們失望的是,這塊柔情的石頭,溫暖的態度並不是對著他們這些叔叔大爺的;看來石頭生前也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呀;它對著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內心。石頭在石頭面前已經是不存在了。它是那麼地忘情和投入。它兩條腿跪在地上,它的冰涼的手向前伸著,似要抱住一個把它領走或把它留下的親人的腿。這個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長輩吧。一定是從小把它養大的人吧。是誰從小把石頭養大了呢?誰懷裡一直揣著一塊石頭呢?現在這個人走了,還留下一塊石頭在那裡習慣地伸著手呢。它的石朦朦的眼睛裡,充滿著希望和企盼呢。它知道走了的那個人總有一天還會來抱起它和帶走它。鋪天蓋地走來的人它不在乎,這一切都跟它沒有關係,它只是等待來回抱它的人。當叔叔大爺們羊嬸兔大娘們感到吃驚和憤怒甚至為石頭的舉動有些動情和感動之後,他們又理智地說,說它是一個傻冒它真是個傻冒,說它是塊石頭它真是塊石頭,海枯石爛,哪裡有這回事呢?誰能等得到那一天嗎?這樣的等待在我們故鄉歷史上不是沒有過,瞎鹿當年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兒子陣亡的消息後來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媳婦」歸來的日子等來等去都成了一個冰人後來又冰消雪化還是等了一場空嗎?我們現在無非又看到另一個瞎鹿而已。這些藝人和文痞,硬是把他們的理想當日子過哩。如果你們把這一點錯亂用到藝術上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你們在生活中也人戲不分地苦苦等待,到頭來吃虧的是誰呢?無非你也變成另一個雪人和另一塊石罷了。我們故鄉是一個連眼淚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麼還能相信你一個雪人和一塊石頭呢?看來看去,原來看了一個荒謬。這下叔叔大爺們放心了。他們打著得勝鼓,唱著凱旋歌,離開後河溝回家繼續上床。天剛濛濛亮,還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呢。但是叔叔大爺們生靈嬸娘們哪裡料到,就在他們得意和料想世界上這個陰謀難以得逞的幾百年之後,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就真的飄到了這個故鄉的上空。故鄉遍地,一下就開滿了蒸騰的黃色的花朵。天空中飛滿了祥鳥。音樂由天邊從低到高響了起來。太陽出來了。俺姥娘回來了。這是石頭跪了幾百年的代價。姥娘充滿天地地走了過來。她還是那麼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綁著裹腿,胳膊上挎著一個割草的籃子。她滿面笑容,就像幾百年前和孩子在地裡割草或是在燈下談話的模樣。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頭。孩子的心在幾百年後有了著落。孩子幾百年空空的手終於抱住了自己的姥娘。姥娘的淚唰唰地就流了下來。姥娘的淚流到了石頭的頭上、身上和腳上。姥娘的淚流到了石頭的眼睛裡。歌聲轟鳴了。石頭慢慢地溶化了。石頭又變成了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姥娘說:

  「孩子,咱們走吧。」

  孩子點了點頭。幸福地趴在了姥娘的肩上。他沒有問姥娘要帶他到哪裡去。姥娘到哪裡,他就到哪裡。孩子臉上還掛著淚,就在姥娘的肩上幸福地、安靜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著了。孩子跟姥娘走了。後河溝子裡的石頭不見了。但是睡眼惺忪的故鄉的叔叔大爺們,並不知道石頭和孩子哪裡去了。偶爾起五更到後河溝子裡拾糞,還瞅著這塊空地和石頭印子說:

  「這塊石頭哪裡去了呢?被哪個王八蛋撿便宜扛回去當了拴馬樁呢?」

  接著就後悔自己怎麼沒有早想到這一步呢?便宜怎麼讓別人占去了呢?石頭對我們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我們怎麼也能對石頭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呢?當然,他們接著又英勇地說:

  「就是後河溝子裡沒有石頭,我們到這裡拾糞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習慣,但是這並不能影響我們繼續我們的理想和繼續搞我們的同性關係呢。我們理想不滅。不就是一塊石頭嗎?不就是一個小劉兒嗎?少了一個小劉兒,我們也就是少了一個麻煩。因為他的事我們損失得還少嗎?連村長都有些不著腔調了。糞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滿旗了嗎?」

  接著故鄉像一部機器一樣,又轟鳴著正常運轉起來。停車只是一瞬,斷裂只是一會兒,接著一切又照舊熱鬧起來。眾人和眾生靈又開始在打麥場上群魔亂舞。糞堆上的滿旗,隨著風在那裡「呼啦啦」地飄揚。但是,從此,小劉兒和姥娘,在這個故鄉就不存在了。小劉兒再在故鄉天邊的縫隙中出現,就已經是又一個魂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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