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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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髒人韓叔叔倏然間就不見。這時我們看到生靈隊伍在那裡開始橫流。整個城裡都混亂了。剛剛還是清晨,怎麼轉眼間就夕陽西下了呢?我們剛剛進城一切還沒有看夠,怎麼就聽生靈在那裡喊「要關城門」了呢?我們不敢遲疑,掉頭就往回走。儘管我們還沒有看出人和生靈的區別,但是我們不願在陌生的城在全軍覆滅。但在我們慌不擇路馬上要逃出城門時,城門卻在我們的眼前慢慢地關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我們被關在了城裡。鬼進城。嚴絲合縫的城門,這個時候你哪裡撼得動呢?我們只有張著大嘴在那裡傻哭的份了。這時我們聽到城門外的舞臺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我們被包了餃子。我們又到了正月初一。看來女兔唇和這只大白兔在這次比賽中奪冠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女兔唇還很文雅地提著自己的衣襟,對著舞臺下的觀眾和轉身對著城門裡的我們分別屈了幾下膝──這有點歐洲禮節了。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張著傻嘴哭得更厲害了。我們還是上了鄉親們的當,原來他們的送行和囑託都是虛情假意和給我們設下的圈套。這時舞臺繼續旋轉,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頭羊出場了。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呀。披頭羊設置的背景是高粱地。雖然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表演,但是憑著過去的經驗和對將來神秘的好奇,我們就對他們的上臺報以熱烈的掌聲。精彩的節目層出不窮,觀眾的情緒又往上高挑了幾度。臺上台下已經達到了敵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每一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看戲的責任,觀眾忘了,評委也忘了;台下忘了,傳染得臺上也忘了。於是這就不是一個表演而是大家酒後在一起翻腸倒肚掏心窩子話的相逢了。什麼話都說了,什麼舉止都變形了,以至第二天大家見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頭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吧?在喝多和昏頭的情緒下,我們怎麼自己把自己剝了個淨光呢?衣服剝了,皮毛也剝了。過去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過去的記憶一下就亂碼了。兩個得意的人羊,這時開始在臺上對敲著兩根棒槌引頸高歌唱起了二人轉。接著舞臺也轉了起來,台下的觀眾也轉了起來,萬人圍著二人轉,我們的打麥場上又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臺上領歌的頭,台下共對歌的尾。大家一邊唱,身子還一邊跳,就像在迪斯科舞場我們看呵絲·溫布爾的領舞和領唱一樣,她一唱我們就跳。現在人羊一唱我們就跳。竟到了小蛤蟆的山坡上放羊的時代。成千上萬的人一起舞動,像一浪推過一浪的大海的波濤。當然這個波浪和當年異性關係時代呵絲·溫布爾的波浪還有所不同,當年我們一浪接著一浪也就推過去了──那時異性關係已到了成熟階段瓜熟蒂落階段當然也是沒落階段,說推過去就推過去了;現在我們的生靈關係還處在幼稚和開始的階段呢,我們的波浪一下子還有些推不過去呢。我們的腳步隨著歌聲一齊往前邁了半步,但接著我們心裡就沒了底,這半步就又收了回來;歌聲又起,又邁了半步,接著又收了回來。看著沒有成熟的波浪雖然幼稚,但是卻比成熟時候急速呢。一躥一退的人群,在臺上台下形成了歌聲和舞蹈的半部海洋。這不是我們的末日,這只是我們的開始;這不是我們的退休,這是我們剛剛接班。臺上的人與羊唱: 桃花三月春風暖 我們眾人在台下對:人羊相偎就出了圈 人與羊:過了初一是初二 眾人見這樣通俗,何況我們又想起了餃子,就更加興奮和大嗓門地:過了初二是初三 臺上台下馬上就形成了一個高潮。眾人前腳一抬一收,身子一搖一晃,波浪一推一湧,這時披頭羊笑了,用她柔潤的尖嗓子唱:要問你人羊到哪裡去 小蛤蟆的破鑼嗓子:到老丈人家把親串 眾人都笑。都為蛤蟆的這點機智和幽默而高興。以前沒有發現小蛤蟆還這麼有智能呢。真是時勢造英雄呀。誰是你的老丈人呢?誰是你的丈母娘呢?你以為你是誰呀?連披頭羊也笑了。這時小蛤蟆對我們作了一個媚眼,接著開始和披頭羊在臺上轉圈作行路科。大海暫時平靜了。平靜之後,隨著樂曲越奏越快,腳步越來越急,披頭羊又有些挑逗地唱: 走著走著到高粱地 這時我們就聞到了高粱成熟的醇香。我們聞到了青杏成熟的甜味。我們聞到了土地在發熱。我們聞到了老牛在太陽底下行走曬著的皮味。我們聞到蛤蟆跳到水裡瞬間濺起的水花的水味。我們聞到了小劉兒姥娘家院子裡的大棗樹的樹味。我們聞到了瞎鹿哥哥頭上的禿瘡味。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在這太陽八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和親愛的披頭羊,怎麼走著走著就到了高粱地呢?既然到了這裡,就讓我們在春風中做一次生靈關係的夢吧。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小蛤蟆揚著粗脖子接著唱道: 一把大火燒個光 使我們猝不及防。接著大炎「嗶嗶剝剝」燒了起來,整個高粱地的天空都被映紅了。更令我們顫慄的是,一片大火中的羊群,怎麼突然發出了人的聲音呢?就好象瞎鹿的三弦一樣,彈著彈著,怎麼就出現貝斯、薩克斯的和鳴、共鳴和轟鳴了呢?羊「咩咩」地顫抖著說起人話,聽起來更讓人頭皮發麻呢。我們全身都空了。所有神經都被剪斷了。我們已經不存在了。我們都成羊了。我們飄浮到了空中。我們聽到了天上地上所有的空間都在顫抖和喘息。這時我們飄浮到空中想,還是生靈關係好呀──小蛤蟆和披頭羊才是這次比賽的冠軍呢──正是因為發出人的聲音,不是和人也沒多大的區別嗎?這不也很通俗嗎?這不也很好實行嗎?我們不是也可以馬上加入其中嗎?於是台下的觀眾發一聲喊,開始擁到烈火中去搶奪──名義是搶救──臺上的生靈,就像剛才到檯子上搶奪呂伯奢和猴兒一樣…… ………… (此章到此斷裂。) 附錄 大火中所剩殘牘 ……曹小娥和披頭豬也慌不擇路地上場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它們竟引來了東江之水…… ……俺爹又鑽了歷史空子,他也爬上了航空母艦,要從腥紅的海水中打撈些便宜……老曹和老袁端坐在炮臺上…… ……好好的一場表演和一台戲,終於又演成一場騷亂。打麥場上又被攪得周天寒徹和飛沙走石,對臉看不見人。這是人性的本來爆發呢,還是人和生靈接觸之後獸性的一點複歸呢?幾個鐘頭過去,打麥場上屍橫遍野。俺爹也成了一攤肉醬。這時天已經五更了。月明星稀之下,公雞打鳴了。打麥場上又回歸成一片寧靜……這時在黎明的晨曦中,怎麼像春天的青苗抽芽一樣長出來滿地的螞蟥呢?螞蟥像老鼠一樣「嘰嘰嘰嘰」叫羊,在打麥場中滿地旋轉和亂跑。螞蟥是誰引來的?誰是螞蟥?待我們要突然清醒的時候,螞蟥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了我們的屍體──只是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螞蟥才告訴我們: 「看著我們當時收屍很風光,其實收屍之前,我們也已經沒有了心。我們的心,也早已扔到驢頭口袋和籮筐裡去了。」 這才使我們知道,原來這場戲的導演也不是螞蟥,而是驢皮口袋和籮筐。由於我們和螞蟥命運的最終相同,我們在臨死之前終於松了一口氣。這時螞蟥又問: 「知道你們當初為什麼要搞生靈關係嗎?」 我們搖搖頭。 螞蟥說: 「因為驢皮口袋和籮筐說搞生靈關係可以使人成為劉邦、阿斗甚至是佛祖啊──你們才這麼踴躍、爭奪和起騷亂!」 我們又大吃一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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