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他又上了我的當。到了關鍵時候,他又自動不說讓給我說。你剛才還在反對獨裁,現在就又自動恢復到了獨裁。我還沒有恢復你就自動恢復了。你讓我說,我不就可以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了嗎?一切不都又照我的思路來運轉了嗎?怎麼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又顯出你的小孩脾氣了呢?這可是你讓我說的。這可是你把解釋權送到我手上的。我說之前,還卷了一下自己的袖管。然後不慌不忙──你慌你忙我可不慌不忙──地說:

  「好,既然你讓我說,我就說。『咕嘰』一聲,不是一個床上動作。你想呀,我一個成年人和你一個小孩玩遊戲,能出這種少兒不宜和不為下一代負責的謎語嗎?單從一種社會責任感出發,就不是一個床上動作。老舅我還很嚴肅,你怎麼倒是猜著猜著就下道了,就猜到邪路上和精神污染上去了?當然我承認,床上的動作到了關鍵時候也是『咕嘰』,但我說的這個『咕嘰』不是那個『咕嘰』。現在我讓你來猜謎,你是猜我出的謎呢還是你自己想怎麼猜就怎麼猜呢?如果是這樣,你一個人玩不就得了,還纏著我辛辛苦苦給你出謎語幹什麼?我這是何苦來呢?我這樣好心不得好報,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我圖個什麼?我過去這樣的教訓還少嗎?但是一遇到年輕人,我還是改不了誨人不倦的老毛病。如果我過去犯這個錯誤還可以原諒的話,今天就和過去不同了,今天是我的外甥,如果因為一個謎語讓自己的外甥也這麼誤會和埋汰我,我不傷心還懊惱自己沒記性呢。我現在就此打住,我現在知錯改錯,我現在就走,我不和你玩了還不行嗎?」

  我立即做出了要走的架式。就像夫妻鬧矛盾一樣,不行我可以走嘛。如果我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能讓你逼走嗎?一下就戳到了你的痛處和讓你無話可說──如果你再說什麼就是你在胡攪蠻纏了。令我捂著嘴想偷笑的是,這傻冒果然就上當了。一下又傻呵呵地愣在了那裡,不知如何應付我馬上就要走的局面。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我就得照他的思路猜下去?如果他現在走了這場謎猜不下去,倒顯得我真是一個傻冒了;本來不是我的問題,讓別人看起來也是我的問題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我不能因為一個謎語耽誤所有的謎語。於是在我生氣掙扎著要走的時候,他如我所料地上去一把抓住了我:

  「老舅,不要走,是我猜錯了行了吧?我接著再往下猜可以嗎?」

  但我不依不饒:

  「不行!如果是這樣,和你猜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讓外人看起來,倒好象老舅在欺負自己的外甥似的。沒事我和你玩這個我得不到半點益處益處全讓你占了你本來不知道的謎語和世界的謎底現在都讓你知道了我圖個什麼呢?增長知識是你的,生氣的倒是這教你知識的人了。你現在得給我說清楚,從今往後你還和老舅胡攪蠻纏不?如果按老舅的思路來,咱們就繼續往下玩;如果不按老舅的思路來你還在那裡犯你的牛脾氣,我們立馬就此散夥!……」

  小劉兒這時看上去也有些可憐呀,張著已經風乾的嘴,想說什麼,最後閉上了嘴;又想說什麼,臨到最後又閉上了。最後眼睛裡竟憋出了淚。當然這個時候我對他沒有絲毫的同情。他認為的委屈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是委屈了,但到了這種局面和情勢下他也只好咽回去──這不也是我們要追求的一種效果嗎?明明面前是一個敵人,在局面和情勢逼迫下,你也不得不口是心非地把他當成朋友。於是小劉兒可憐地說:

  「老舅,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不和你胡攪蠻纏了。就是『咕嘰』這一聲我也不再猜了,算我已經猜錯了,行了吧?」

  我的目的達到了。看著他被我玩得一愣一愣的,我心裡真是舒坦哇。但我還是做出不情願的樣子,故意在那裡扭捏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好象完全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外甥我才在這裡違心地留下和他繼續玩──看我將火候和局面把握得是多麼地好哇。「咕嘰」一聲,就讓他到達了深淵。但「咕嘰」還沒有完呢。他說要再猜「咕嘰」,我倒不同意;現在他不要猜「咕嘰」了,我倒是想讓他再猜一下看。如我所料,真到了讓他再猜也因此顯出我的大度的時候,他倒是在那裡發呆猜不出來了。「咕嘰」明明有了定論。他還能再「咕嘰」出什麼呢?他自己給他自己出了個無法破譯的難題,這個難題他再努力再出汗也找不到答案因為它已經有了答案但這個答案讓他口服心服地給否定掉了。猜了半天,他的臉都綠了和黑了。他終於膽怯地看了我一眼,結結巴巴地說:

  「老舅,你這個謎語出得太深奧,原諒小甥學低識淺,我實在猜不出來了,你告訴我得了。」

  他這樣回答,是我沒有想到的。現在他倒是真誠了和認矬了。但正因為這樣,他無意之中一下把難題推給了我。老舅,我不會,我認矬,我不戰自敗,現在由你去猜吧。讓我也愣在那裡和嘴有些結巴了。你他媽都「咕嘰」不出來,我就能「咕嘰」出來嗎?這是不是我逼人太急和欺人太甚回過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也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呢?我心裡一下就毛了。我心裡一下就慌了。我身上的出汗,也和他剛才的汗出得差不多了──但真金不怕火煉,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關鍵時候,才能考驗出一個人的品質和素質呀。這就是我和小劉兒的區別。猜不出來就不能胡猜嗎?不能胡攪蠻纏的反面不就是可以胡攪蠻纏嗎?雖說不讓百姓點燈,但州官不是還可以放火嗎?外甥能和舅一樣嗎?我們放下舊「咕嘰」,來一個新「咕嘰」,一切的主動權和評判權不都在我的手中嗎?甚至這個時候我還想出了一個絕妙的雙關語那就是我們不能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想到這裡,我的汗又落了下去。我啜了一口茶,大腿壓在二腿上,開始猜起了我自己出的「咕嘰」。

  「一腳踩到泥裡不對,床上也不對,那剩下的是什麼呢?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有什麼可以『咕嘰』的呢?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們生活中,『咕嘰』不是一個好的動作和聲呼,除了泥裡和床上,剩下的也就是咕咕嘰嘰搞陰謀了。但這樣猜也就跑題了它就不是一個農家動作了雖然這個動作從本質意義上講也是農民和農家意識的反映但這樣猜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我們已經將車開到了一塊沼澤地裡,我們有沒有能力把這車調一個頭然後把它從泥淖裡拽出來呢?如果讓別人來弄這車也就越陷越深了,但是有你老舅在,一切還可以從頭開始。我們可以再想一想嘛,我們可以再回憶一下自己的童年和自己的故鄉嘛。如果一個『咕嘰』的聲響喚不起我們童年的一種親切的記憶,我們不就太矯情太忘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忘記了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嗎?」我把手擱在我的額頭上,以手加額,「讓我再想想……」

  突然,我靈機一動,終於想起了過去和童年的一個動作。我大喜過望,我喜笑顏開。看來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關鍵看你能不能找到這個轉機。在劉老孬面前,世界不存在什麼難題。剛才還是難題,轉眼間就是喜悅和自己智能的證明了;緊張和含糊也就是一會兒,過去這一會兒就該舉杯相慶和彈冠相慶了。剛才還「咕嘰」不出什麼呢,現在就「咕嘰」出來了。我毫不在意地揩掉了頭上冒出的虛汗,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說:

  「這『咕嘰』我想起來了。一聲『咕嘰』,讓我回到了過去的崢嶸歲月──你小的時候你老舅剛剛娶親的時期,一下子就搖響了我內心深處的風鈴。當年我可是年輕力壯,腰裡紮著紅綢帶,整天站在街頭做秀。你前孬妗在家裡做飯,上下還散發著新媳婦而不是大姑娘的夜裡帶來白天還沒有散盡的身上的芳香和臉上的紅潤呢。這個時候的你孬妗,還不是後來蓬頭垢面頭上爬著蝨子的那個爛婆娘,而是一個幹淨利落腰裡紮著花圍裙的小媳婦。做什麼飯,農家飯;給誰吃?給老孬吃。鍋裡熬的是小米粥,盆裡拌的是蘿蔔絲。這個時候,『咕嘰』一聲,聲音就響了。你猜這時你孬妗幹什麼了?」這時小劉兒傻呵呵地張著嘴跟著我的思路走。本來我也是自問自答,沒有想到他在這個思路裡倒是陷得過深,竟不知不覺地跟著我回答說:

  「肯定是俺孬妗放了一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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