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遠看是個燈籠,近看還是個燈籠,還看見很多大窟窿,打一物。」

  這是第一個也是最簡單的。我把簡單的放在前頭。他聽了以後,也滿有把握地把手放到下巴頦上背著手在海邊來回走動著思考──一副君臨天下的偉人模樣呢──單從這動作、身體語言和他的表情看,他還是年輕呀。我剛鋒芒小試,他就拉開架式要和我決戰了。他就要掉到他年長的老舅給他設下的陷阱裡去了。這個時候我暗自竊喜我是多麼地成熟他又是多麼地年輕和浮躁啊。他還沒有到達從容的地步呢。終於,他臉上露出了自得和圓滿的笑容:

  「是一個破窯吧?」

  我理所不然地搖了搖頭。

  他又說:「要不就是我們旁邊破舊的牛屋。」

  我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時他的神色就有些發毛了。兩次沒猜著,他第三次就有些慌張和沉不住氣了。就像任何事物一樣,有再一再二,還能有再三再四嗎?這個時候他就沒有自得和圓滿的神色了。當然這一切也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僅僅利用一個謎語和一個兒童遊戲,就把他逼成了這個樣子,如果我把當秘書長的一些手段和戲法拿出來,他哪裡還有生存的餘地呢?我端起茶杯,平靜地吹了吹浮在上邊的茶末和枝節。著急頂什麼用呢?兒童遊戲之中,蘊藏著多少人類的智能和辛酸呀。他的汗出來了。但我說:好戲還在後頭呢,出汗還在後頭呢。你不是搞文學的嗎?現在我就讓你搞一下文學和出汗,我的聰明的孩子,憑你怎麼折騰,還能跑出娘舅的手心嗎?我含著一絲肌肉的微笑,用嘴角向他努了努和意識了一下:你接著往下猜呀,事情還沒有完呢。他一邊擦汗一邊看了我一眼,結結巴巴地說:

  「娘舅(這個時候他開始給我叫娘舅了。我聽到這個稱呼感到陌生得很。不要這麼早就露出本相嘛。事情還剛剛開始嘛。聽到他這叫聲,我連眼皮都沒有抬。我哪能那麼心慈手軟呢?我哪能為了沽名學霸王去當東郭先生和當被蛇咬的農夫呢?我的老婆給我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接著猜你的吧,我這裡還等著呢。我甚至做出了不耐煩的樣子。我的可憐的小劉兒外甥,這個時候一邊觀察我的神色,一邊結結巴巴和試探著說),要不就是一隻紙蛤蟆?」

  這就更不沾邊了。當他還要紅頭漲臉接著往下猜的時候,我就用手理所當然地制止了他。事不過三。該你尷尬和慚愧了,我能在一個小小的遭遇戰裡和你盤桓過久嗎?當外甥掉到一個泥潭裡不能自拔的時候,還不允許老舅當機立斷把他打撈出來嗎?我慢悠悠地說:

  「你不要猜了,照你這個思路,就是一直讓你猜到天黑,你也猜不出來。我告訴你得了。我們重新開始──遠看是個燈籠,近看還是個燈籠,還有許多大窟窿,這不是一隻破燈籠嗎?」

  他目瞪口呆地愣在那裡。他甚至有些想急了,他甚至想說,這叫什麼謎語?說一個燈籠,猜出來還是個燈籠,這成謎語嗎?但我要的就是這個出其不意和攻敵不備呢。難道不是一隻破燈籠嗎?他想了想,火到底還是沒有發出來,只好自認倒黴地承認確實是一隻破燈籠。這時就有些懊惱了。我臉上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我接著說:

  「接著再往下猜。咕嘰,打一農場動作。」

  他又在那裡抱著腦袋想。這時他就比剛才認真多了。他不敢浮躁和大意了。醫治浮躁的最佳良方是什麼呢?就是給他猜一系列的謎語。允許他思考,允許他考棋,允許他考謎和考這個世界,我喝著茶等著你。終於,他迷迷瞪瞪和慌慌張張(你迷瞪和慌張個什麼呢?但是凡和我接觸的人,時間一長都要犯這個毛病。)把手從頭上移開,用眼睛盯著我,當然也不敢正面肯定而是試探著說:「是不是一腳踩到泥裡去了?」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閉著眼睛(我眼睛並不與他對視)說:「再猜」。

  他又抱著腦袋在那裡想。突然嘴角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這時就不是迷瞪而是輕鬆了,好象一下子終於明白了我的思路和話語指向,他滿有把握但是因為上次的教訓還是不敢肯定而用商量的口氣說:

  「我明白了,是床上的動靜吧?」

  說完,還淫猥和不易覺察地看了我一眼。當然,本來這個謎語他是猜對了,而且因為這是第二個謎語,也是故意給他出的簡單一些故意讓這個傻冒猜著給他一點甜頭讓他繼續上當,給他一個小便宜是為了讓他跳下更大的陷阱,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如果一路讓他猜不出來,這個遊戲也就玩得沒有意思和沒有趣味性了。形勢一邊倒,你純粹在玩一個傻冒,恐怕台下的觀眾也就興味索然和要開始走人和開始打哈欠了。一場遊戲玩下來,不但自己很興頭,輸給你的敵人也玩得很興頭和口服心服那才叫玩到了家。這就是大玩家和小玩鬧的區別。我不是一錘子買賣,不是永遠讓你猜不著,我還故意讓你猜出來一把;一切都不讓對手猜出來在世界上是容易的,你讓他偶爾猜出來接著就又猜不出了那在世界上才艱難呢。一個人在世界上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咕嘰」一聲,就是一個床上動作。我準備向他祝賀和承認現在是一比一,接著兩人不分勝敗地再猜下去。但當我看到他臉上露出淫猥的表情如果僅僅是淫猥也就罷了但是在淫猥之後似乎還藏著因為這一個謎語的猜出他今後就可能把握這個世界特別是把握住我的時候,就好象一個領導看到自己培養的接班人現在露出一些蛛絲馬跡竟是一顆埋藏到自己身邊的定時炸彈的時候,他的心勃然地就憤怒了。不能這樣。如果承認了他所猜的正確,不就一下長了他的驕氣和助長他陰謀的實現了嗎?這顆炸彈不就要爆炸或者不爆炸倒是埋藏得更深了嗎?本來只是想給他一個甜頭我們給他挖一個更深的陷阱,現在他利用這個機會給我們埋藏了一個更深的炸彈,事情不就適得其反和得不償失了嗎?陷阱沒挖好倒是挨了一炸彈嗎?本來你猜對了,我現在倒不能承認;本來我是要承認的,但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本來「咕嘰」是一個床上動作,現在就又不是一個床上動作了;本來是要上床的,現在就又下床了。而且妙還妙在,我所有的這些思維活動,臉上一點沒有露出來。我不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我的臉上沒有表情,這就讓對付我的人難辦了。如果我臉上早早有了一個表情,已經露出是一個床上動作現在想改這個表情不就難了嗎?我的臉上沒有陰晴,我的臉上沒有是和不是,不管是和不是,我臉上的表情都無需改變。我在沒有改變臉色和眼睛深處的情況下,就對這「咕嘰」和床上動作搖了搖頭。這一搖可真把小劉兒給搖傻了和搖憤怒了──當然他的憤怒也是有道理的,本來就是一個床上動作,現在怎麼又變得不是了呢?本來是滿有把握的,現在煮熟的鴨子怎麼又飛了呢?他還是年輕呀,他臉上立即就有了表情。他急頭扯臉地開始與我分辯和對證:

  「『咕嘰』一聲,我說踩到泥裡你說不對,現在到了床上你又說不對──明明對卻說不對,如果是這樣不實事求是和遊戲得沒有規則,一切還都是獨裁國家的法律和制度,你把握著最後的解釋權,那我就沒有什麼活路和永遠也猜不出來了(看來他是真急了)。現在我也不猜了,讓你說,你說『咕嘰』不是床上動作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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