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七九


  「我的感覺也很好。」

  「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和你在一起,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我吃飽了。」

  「我的飯量本來就小。」

  「平常我也就吃一個包子。」

  「你不搶包子我也決不吃第二個。你搶包子倒是增加了我們吃飯的情趣。」

  兩相對照,你就看出你在這次行動中的自私自利和小肚雞腸了嗎?──就是這樣,我仍然能夠原諒你。──我決不原諒你,這是梗著脖子的女人所說的話,我從來不梗脖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哥哥而不是為了自己──除此之外都是違背妹妹約會初衷的。當然,我明白,當我這樣從宏觀看世界給你解釋一切的時候,你仍在那裡耿耿于懷於矛盾的細枝末節吧?大道理難以解決小心眼。你不能下嚥和釋懷的關鍵細節仍然是:當你在院外長呼短叫和大呼小叫的時候,當你在後花園急得跟個跳腳狗或是嘴裡吞了一塊滾燙的白薯的狗在那裡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急得原地打轉的時候,你的妹妹在屋裡怎麼不給你響應和回聲呢?──你只問「怎麼」不問「為什麼」──你接著想:這不是涮人是什麼?你傷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你不單在耍弄我的體力如果僅是那樣我倒是不在乎──「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問題你同時還在耍弄我的智力和我的感情,就讓我受不了。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不是在我一長兩短之後就是你的拉拉咕嗎?在你爹上氣不接下氣的鼾聲中,你翻牆而過就跳到了我的懷中;接著我們需要對付的不就是一個巡邏隊我們兩個在一起相互掩護打埋伏就能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嗎?我們需要討論和討價還價的不就是到了打麥場上如何動作誰先挾包子的問題了嗎?這樣問題不就簡單和有趣多了嗎?不就是小兩口之間的逗嘴、逗貧通過這種鬥爭和爭論而樂在其中嗎?但是這一切都讓你變成了等待和焦急。希望越大,失望越重。玉人沒有來,巡邏隊倒是來了。你就是不來,你純粹為了逗我傻小子玩,你現在目的達到了看到我醜態百出如果你不是為了害人而是為了開心你就不能在巡邏隊到來之前你不響應拉拉姑哪怕把一個石頭蛋子扔出去給我打一個招呼讓我逃跑嗎?你涮我我不惱,你就不能在涮我涮夠了之後告訴我一聲嗎?非要讓這個傻小子一直蒙在鼓裡到了監獄和斷頭臺還不明白嗎?用心何其毒也,害人何其深也。在這種情況不明和憤怒的心情下,我面對行刑隊能不吐露嗎?如果你事先給我打一聲招呼,能讓我在巡邏隊到達之前急急忙忙和形影相弔地回家,雖然這樣我心中也充滿了被涮的委屈和憤怒,但總比讓我上監獄和斷頭臺要好哇。──當然不上監獄和斷頭臺如果壓根就沒這個比較的話,你的憤怒也是不共戴天和同樣大,上了監獄和斷頭臺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就能體會出逃跑和回家的好處和幸福了。我這樣做不是害你而是充分地為你考慮了呢,讓你知道回家的好處。吹一曲你的薩克斯吧。在艱難的情況下,我從頭至尾只是見你考慮自己的憤怒和艱難,怎麼就不見你考慮妹妹的憤怒和難處呢?──為什麼沒有回拉拉咕或是甩石子。你沒有想到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她遇到困難是不是比你還要嚴重和複雜。你沒有想到要幫妹妹解決點什麼而總是給她出難題。這些約會的起碼常識和素質你都不具備,只顧在那裡埋怨和憤怒,只顧在那裡發洩接著就向巡邏隊吐露出去──你還不是一個幼稚而自私的人嗎?我是和一個幼稚而自私、急躁和沒頭腦的人在定約嗎?當你看到妹妹一遍兩遍狗叫還沒有出來的時候,你還在那裡瞎叫和大呼小叫什麼呢?本來沒有巡邏隊,也被你的呼聲召集過來了;於是當你被他們在法制和民主都還不健全的情況下對你進行了審判和處決──當然你也有些小的冤枉和委屈,他們沒有區別得逞和未遂、只有犯罪動機而沒有犯罪事實的區別;你在心情和情緒都處在糊裡胡塗的情況下就被押赴刑場;當你感到委屈和冤枉的時候你的嘴已經被膠條給封上了,你的喉嚨已經被尼龍繩給勒上了,這個時候你可就真的是莫勒麗了,你真不虧是被「她」或「她」的「她」給變成的狗,你什麼也呼喊不出來──當然我就更有理由懷疑你在這個時候更僅僅考慮的是你自己的痛苦、委屈、勒得慌、憋得慌、出不來氣和射不出的一切,就像我們上了打麥場你只顧你自己而不會考慮和照顧到我一樣,你對我的也像被押赴刑場一樣的感覺,是不會有任何體會的。你不能抬起眼看一下圍觀的你妹妹嗎?你可知道她滿腹的委屈、辛酸、迷糊、清醒、迷糊時的糊裡胡塗和清醒時的痛苦嗎?你上了斷頭臺你倒是解脫了,留下我還得艱難地活在這人世上和魑魅魍魎混在一起前邊到底是什麼哪裡是個頭你可知道她的無望和悲哀嗎?哀莫大於心死。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我們還要活下去呀。但是死到臨頭你還沒有考慮到自己解脫的幸福而這個幸福是你妹妹給你帶來的你也沒有考慮到你妹妹活下的艱難這個艱難是你的死引發的就是不說這個咱們就事論事死到臨頭你也沒明白妹妹為什麼爽約而你把這個爽約看作置你於死地的原因其實是悲哀的。你哪裡知道,爽約才是更好的赴約,赴約才是更大的爽約呢。應約人的心理負擔比起爽約的人來說就像你要上斷頭臺一樣橫下心來反倒輕鬆了爽約的人活了下來反倒疙疙瘩瘩想起已經去世的死鬼留下的感情債生活在一地雞毛中不是更加痛若嗎?──我幹嘛聞到狗聲不出來應約呢?如果當時情況允許的話──你到死都不明白一個少女的苦心,當你在不明白她苦心的情況下就答應和她約會,你可真是憨大膽,你可真是白白糟蹋和辜負了她,你就是以你的死來報答這一切──而且還不是主動的,我也不能原諒你;你的苦水倒完了和解脫了你就走了,現在輪到我倒苦水了可我這苦水該倒給誰呢?痛苦不在於解脫和含冤而去,而在於沒有解脫和含冤而去之前的無處和無人訴說;有苦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苦水無處可倒。可怕的不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在活著──我不還念念叨叨地在說你和重複你嗎?──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她的心如死灰,身如行屍走肉,我們一看到她的面目和顏色,就知道她的靈魂如遊絲,飄渺而迷離地並不生活在現在,她還想著過去的那場約會而不是心不在焉怎麼都成地和你說現在約定。看著她在麗麗瑪蓮的大廳裡等著你是不錯,看你給她帶來了一束玫瑰花或紫蘿蘭她也在那裡微笑,你以為這個微笑是對著你和對著你的這束花嗎?不,她想的還是多年之前和小劉兒哥哥的那次約定和約會──對了,我忘了問你,那次你到俺家的後花園外和我約會,你給我帶來一束花嗎?當然,不管你帶了還是沒帶,我對你都一樣懷念和一往情深。看我在麗麗瑪蓮和別人跳舞,其實我摟的還是你呀;當別人的肚皮蹭向我肚皮的時候,我以為那也是你,所以我才那麼響應和他貼得那麼緊──裡面到底有幾層誤會呢?──這才是我在你死後和別人繼續約會的原因。我想別人的誤會和我的誤會大家一下不知身在何處和摟的是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哥哥你的委屈的魂靈再一次遊蕩到這裡的時候,你千萬不要繼續誤會和吃醋才好。沒看到妹妹突然就潸然淚下了嗎?別人溫暖的手指替我把淚擦掉了,其實我覺得擦淚的還是你呀。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後花園,你的魂靈為什麼不到哪裡去呢?為什麼你的靈魂不能和我的生靈再約會一次呢?我現在每時每刻想到的,不是企盼和你魂靈的約會,就是回到和你沒死之前。我沒有生活在現在,我的心還在過去走動。

  我把一瓢水舀起來,澆到我自己的頭上。我拍打,我走,我看,我聽,我靠……我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走了一步,我「啪」地一聲摔到了地上;我爬起來,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又走了一步,我「啪」地一聲又摔到地上;我爬起來,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又往前走了一步……這個時候我能不淚流滿面嗎?你的召喚我聽到了,你的狗叫聲我聽到了,我不是用耳朵去聽,在你沒有到來之前,我就用心聽到了你的腳步的「咚咚」聲。我鬢上插著盛開的黃花──我現在才理解了什麼是故鄉天下黃花,原來就在我的鬢角之上呀,我臉上貼滿了鮮豔的花紅,我從暮色中炊煙四起到深夜一更,除了吃了四個荷包蛋──我們得在打麥場呆上一夜呀,我也得為此準備一些體力呀,除了上了兩回廁所一回是解小手一回是解大便,我一直都在鏡頭前整理著雲鬢。就要見到我的哥哥了,就要見到我的心上人了。我終於長大了。過去沒有長大的時候,看著你們大人為所欲為和對我們的壓迫,我無可奈何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長大;當我走在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想著我還沒和一個少男約會如果這時被車軋死了那我是多麼地冤和多麼地可惜──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還得感謝你呀哥哥,你終於使約會到來了和讓我死而無憾了;沒有你的到來,我說不定還在黑暗裡摸索和痛苦呢。你使我終於就要度過人生的關鍵一關和關鍵一步了,那我從今往後可就什麼也不怕和視死如歸了。為了等待這激動時刻的來臨,我吃過荷包蛋哪裡還敢睡覺呢?如果躺在床上一覺過去錯過這一切,我還是一個敏感和可人的姑娘嗎?那我不就成了一個傻大姐嗎?為了等待這一時刻的來臨,我倒不是覺得時間過得慢,而是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呀,我照著鏡子覺得也就是兩三分鐘,我匆匆吃了荷包蛋和上了廁所我還沒有完全整理好我的雲鬢和貼好我的花黃,怎麼門外、戶外和後花園裡就起了腳步聲和狗叫聲呢?時間滴滴嗒嗒地在向前運行。越是重要的時候,它越是和你搗亂。哥哥已經來到了嗎?是他的狗聲嗎?不會是村裡的髒狗和荒外的野狗在亂叫吧?不會是一種誤會和我聽岔音了吧?是一長兩短嗎?不會是一短兩長吧?我側耳細聽分辨出聲音並沒有錯狗沒叫錯我也沒聽錯一切都是按照預定規則發展重要時刻的來臨是按部就班和井然有序的時候,我才真的著了急慌了神和慌了我的手腳──本來我是一個遇事不慌和每臨大事有靜氣的人呀,但是我得承認,這個時候我也不行了,我也慌亂了,我一切還沒有整理好呢,我還停留在世界的上一步呢,怎麼它的下一步就急速地到來和敲門了呢?是時間出了毛病還是我腦子進水了呢?兩個齒輪的轉速怎麼不一樣呢?是宏觀控制出了問題還是微觀調控出了故障呢?我是繼續把我的雲鬢整理好,還是一聽到狗聲就迫不及待地跳牆頭呢?是讓哥哥在那裡繼續喊叫我不答理他拉一下硬弓逗一下他的底火等到了打麥場上使他感到更加如饑似渴呢,還是我不講時候和不講分寸地就這樣別人看來也乍頭面整齊但我看起自己還是蓬頭垢面地一個鷂子翻身就到了哥哥面前呢?是這樣還是那樣呢,是死去還是活著呢,一開始我因為猶豫不決倒真在這上頭耽誤了些時間,這個時候你就開始著急你由沉著到著急的過渡是短呀,你可真是一個沒有涵養和包容性說急就急不分場合和時間的鄉下傻小子呀,接著你一陣大呼小叫和群山沸騰,我就知道如果我再沉著下去不出來的話,這個故鄉和世界就要爆炸和出大事了,它就成了一個火藥桶,並且沒有安全閥;它就成了一座火山,並且沒有預報站。真要把哥哥給逼瘋了──但我要的不就是這種樣子嗎?什麼是石破天驚呢?什麼是兵慌馬亂呢?打麥場上的內部破裂和外部的大呼小叫和石破天驚結合起來,才顯得和諧呼應或者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前奏。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少女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在世界上遭到破壞和就此消失,才是這個少女最大的悲哀呢。就好象我們即將不是人的時候我們才感到為人的悲哀一樣。你說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你由平靜到瘋狂的聲音,我能不興奮、聞雞起舞和就要回答拉拉咕嗎?但是事情的轉變也真是說時遲和那時快,就在我一切都決定了不再猶豫不再以我頭腦裡轉速而以外界和哥哥的轉速來調整和決定我自己行動和就要行動或已經行動的節奏的時候,我就要起身拔腿上牆翻身不顧我的頭臉和雲鬢還沒有整理好就這樣湊合了和請哥哥原諒的時候,甚至我的前一嗓子拉拉咕已經喊了出來就好象槍已經上膛和劍就要出鞘的時候,就在我的青絲已經飄蕩起來我的繡花鞋和三寸金蓮就要飛身上牆和接著就要到另一邊落到你懷抱的時候,就在我的心我的音和我的身從來沒有這麼一致地嚮往一個方向所以一切都做得那麼合適和諧的時候,當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問題發生只要我們兩個之間不出問題世界上其它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想著你這個傻小子肯定也不會想到的是,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出現了──比遭遇巡邏隊、進監獄和上斷頭臺還要麻煩和煩人哩,比較起來,你接著上斷頭臺算什麼呢?──我穿著繡花鞋的腳,就在它拔身離地之後,就在它處於欲飛的空中,被一隻肮髒和老朽的大手給抓住了。接著這手的延伸──後面的身體裡和體腔裡發出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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