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等待著幸福的世界瞬間

  餘言不贅,一切面敘。

  時刻是你的美眼兒

  即日下午五時

  劉兒哥:

  在給你寫第二封信的時候,我要首先給你說一聲「對不起」──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中那個辛酸。我知道就客觀事實和你所受的委屈來說,僅僅用一句「對不起」是平衡不了你在這件事上所受的青春損失和精神折磨的。你現在一定是惱羞成怒了,你現在一定視你妹妹為不共戴天之敵和萬惡之源及你一生和幾輩子所不愉快──天天不愉快的時候多愉快的時候少──的一個根源了。假如你真這樣認為,真這樣以偏概全,妹妹我也不怪你,我也設身處地能夠理解你我痛恨的仍然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痛恨由我造成了這一切及這一切給你帶來的惱怒;既然是這樣,在現實痛苦之上又搭載一些歷史的重荷和遺留問題,又算是什麼呢?一刀是痛,兩刀還是痛,既然走了五十步,我也就不在乎你走到一百步了。把我放到你現在的位置,我會不會像你這樣想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世上哪一個在約會上受騙和挨涮的人,能不這樣憤怒呢?憤怒就是智能,憤怒就是力量。當這個力量變成憤怒的巴掌打到我臉上,妹妹我也無話可說只有在那裡抽泣──直到這時,我擔心的仍不是我的臉疼和臉腫,而是哥哥打我可墊著你的手痛了你的巴掌?因為妹妹的一時失誤而讓哥哥生氣傷了身子,現在哥能出了氣和消了氣,哥能因此鍛煉了涵養,妹妹我因此替你交一點學費也不算什麼或者說是應該。我話該,我活該還不成嗎?哪一個妹妹不挨打,哪一個妹妹到頭來不是一場空呢?問題說出來就出來了,問題說來到就來到了。原來的擔心變成了必然,原來的保證和正點成了一場誤會,不該來的來了,該來的卻沒有到──雖然你在這場遭遇中受到傷害和感到傷心,但是你只要想一想這種事情和情況在歷史也不是偶然的,是不是因為能找到一些上當受騙的同夥找到人民群眾受愚弄的大軍而在心中有片刻的安慰呢?說起那天夜晚,不但哥哥你傷心,妹妹我也不堪回首呀。本來一切都約定了,本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和發展著,本來就要勝利在望和大功告成,但就在我們要見到勝利的曙光和桅杆的時候,事情就像鋼筋一樣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和反彈,別說你想不通,妹妹我也沒有思想準備呢。我願意欺騙我的哥哥嗎?我願意好好的約會就這樣說泡湯就泡湯嗎?你準備好了一切妹妹我不也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你只是一種付出,我還是一種承受呢──從這個意思上,我們的損失是同樣大甚至一個少女因為身體所受的傷害比一個男孩大她的損失也更大呢。我知道你在接到我第一封信的時候,也是久早逢甘露,心中說不出怎樣的自在和驚喜若狂呢,好好的天上怎麼就掉下一個餡餅呢?好好的平靜如水的日子怎麼就掉下一個姑娘呢?好好的羊群怎麼就跑出一匹駱駝呢?好好的雞毛這次怎麼就上天了呢?說稀奇是真稀奇,洞房鑽出個大毛驢;說奇怪是真奇怪,美眼自動投懷來。不定你怎麼在那裡手舞足蹈呢。晚上說讓你正常吃飯,你興奮得還是吃不下飯;不給你留時間猶豫和懷疑,你就果真在那裡沉浸和深入角色一切都來不及多想──現在看來,當初還是把時間給你留充分一點──給你留一點時間猶豫和懷疑要好一些,說不定你由於幸福得過了頭痛苦得不欲生而在那裡搖擺不定爽了約我們兩下倒正好呢。現在沒有給你留時間,你也就興奮得不知天高地厚到頭來把一次機遇和偶然當成了必然押上了自己的一生拿出自己的全部想法、思想和希望、自己的全部行頭和家當說讓你男扮女裝你也就男扮女裝地上路了,說讓三更四更來,你二更半就到了;你還在那裡縮頭縮腦和試探摸索呢。看看長庚星,是不是到三更;該不該學狗叫,心裡像貓鬧。三更還差五分,你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說讓你叫三聲,你也就叫了三聲;說讓你一長兩短,你也就一長兩短;叫過之後,你就縮在牆角做你的美夢去了。姑娘就要來了,少女就要到了,我們就要到打麥場肆意胡為如果打麥場不行我們還可以到磨道裡嘛。假如這時巡邏隊來了你色膽包天肯定也是不怕的。但是三更過去了,姑娘沒有來,沒有如紅杏一樣探出牆頭。這時你就有些擔心了,但是你這個擔心和我假如處在這種地步的擔心就大不一樣這下就看出人的素質和素養的不同當然也就是人的境界的高低了。假如換我處在這個位置,我首先做出的肯定不是如你一樣的埋怨和生氣,惱怒和著急,上火和跳腳──我從三更一過你的第二次狗叫的著急和埋怨的聲調裡,就已經聽出你的情緒來了──如果換了我,我首先不會為了自己的著急在那裡生氣還要在第二次聲音裡給自己的心上人增加壓力,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時間到了還沒有來,是不是她那裡出了什麼她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或麻煩呢?但你沒有想到這一點,你首先想到的是你自己。幸好,在我和你決定約會之初我對事態的發展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情況及你在種種情況下的表現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所以對你在月色和花影下的緊急呼喊也就不感到奇怪了。到了四更,看我還沒有來,你就由著急到了暴躁,這個時候接二連三的呼喊就不是按著一長兩短的規定──開始在那裡大聲高嗓連三趕四沒長沒短「汪汪」地亂叫,我就知道傻小子已經發了瘋和失去節制──這個時候你被巡邏隊終於發現帶走和關進監獄送到屠宰場也就不奇怪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在這裡嚎什麼呢──怎麼不唱頌歌而在這裡嚎喪呢?黑更半夜你不在家困覺到這裡搞什麼破壞呢?你是男狗還是女狗?如果你是男狗怎麼發出了女聲,如果是女狗怎麼又暴露出男性的鼓點呢?你是男扮女裝還是女扮男裝?你不男不女雖然也是我們社會的特點但你在這裡無來由的聒噪不是趁著黑夜搞陰謀打著紅旗以非男非女的面目出現來破壞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又是什麼?我事先就知道你不是一個意志多麼堅強的人,還沒到監獄和屠宰場,你就把一切給招了;人家也就是開個頭嚇唬你一下試探一番,也許還是一場誤會抓錯了呢!你就像老娘們的褲腰一樣,稍微用刀子一挑,褲子嘟嚕一聲就落下了──看來你沒有和一個少女到打麥場對於少女也是萬幸,如果真到了打麥場,你就知道少女和老娘們的區別了──當然那個時候我什麼都給了你等你被別人抓住不是更倒黴嗎?你說暴露就暴露了,說叛變就叛變了。你不但把你的目的給暴露了,為什麼要男扮女裝和在這裡瞎嚎,你還主動地把妹妹我也給交待和出賣了。算我瞎了眼,早知你這樣,為什麼當初還約你這麼個不成氣兌了面還做不成棗子糕的東西到打麥場呢?雖然這叛變也是由於我的爽約和無可奈何給造成的我也有間接責任,但是我還是憎恨在革命地過程和洪流中當革命遇到挫折的時候出現你這樣的叛徙。所以當巡邏隊按照你的口供來我這裡調查和取證的時候,我對你這樣的叛徒也就不能寬容和姑息養奸了。就像你可以想像的那樣,我一口就給否認了。什麼?我要和他約會,亂叫亂喊是我們約會的信號?笑話。既然是這樣,我怎麼沒有聽到信號出來呢?世上有情人到了門前還在屋裡磨磨蹭蹭瞎耽誤功夫的女人嗎?過去可能有,但是世界發展變化到現在,我還沒有發現過;這是對我的陷害甚至是一種勢力有組織有計劃對我的陰謀,無非讓這麼一個傻小子來打頭陣罷了──可見也不是一個多麼健全和完善充滿精英和智能的組織,不然怎麼在慎重初戰的情況下派出這麼一個傻冒呢?但是我們還得看到,這個陰謀和計劃也是挺惡毒的哩,如果他們的計劃只是一個普通的約會,在同性關係的情況下派來的是一個少女,無非他們就是想勾引另一個少女下水或墮落在沒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情況下就私定終身或出賣自身罷了,但是現在到少女窗下的人是男扮女裝,這個陰謀就惡毒了他們是讓我從此踏上犯罪的道路甚至是破壞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整體運動──從此就有人在同性關係的故鄉明目張膽地搞異性關係了嗎?雖然一個人在那裡搞沒有什麼,但這個口子一開後果可就嚴重了,可就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了。我們要防微杜漸,我們要未雨綢繆,我們要在狼來之前把羊圈給紮結實。特別是當來犯者特別兇惡我們又是一個有遠見的政府或是組織的話。針尖大的洞,能透過鬥大的風呀。所以你們如果不來調查我還以為這件事跟我無關呢──當時我聽到窗外大狗小狗連續不斷的叫聲,作為一個少女的正常心理,我還有些害怕呢,我還用被子蒙上我的頭和用兩手捂上我的耳朵呢,我盼著黑夜早一點過去和黎明早一點來臨呢;但現在你們來調查我從他的口供中看出這事和我還有些聯繫這個陰謀乾脆就是沖著我來的,我就不得不以一個受害人而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一個和本案有關的角度來說話和提出對本案的看法和我的起訴於是它就理所當然應該成為結案的條件了──當然,我也不會從純個人的立場出發,而要從同性關係運動回故鄉的大局來考慮,那麼為了防患於未然,對你們抓到的這個傻小當機立斷應該採取的處置辦法就是:以同性關係和正義的名義立馬殺頭而不是姑息養奸,立即送進屠宰場和絞肉機──然後再騰出手殺他們一個回馬槍,破獲站在他背後的陰謀集團。破獲一個殺他一個,穩准狠以狠為重點,重典治亂世──哥哥,當我對調查人員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也是不得已呀,既然你因為自己的失誤已經給暴露了,妹妹我還能接著再暴露嗎?我是懂得哥哥的心的,就好象我們過去做地下工作一樣,一個人被敵人發現了和暴露了,另一個就應該立即走開而不是撲上去和敵人搏鬥才更符合大局和革命的利益呢。我在上一封信中就給你說過,我們現在不是還生活在淪陷區嗎?當你去坐監的時候,我也不會去給你送飯;當你上斷頭臺的時候,我也不會去劫法場;但當你把牢底坐穿和含笑離去的時候,你想著世上匆匆忙忙和熙熙攘攘的看客中,還有一個革命火種給保存下來了,還有一個溫柔的少女曾在這世界上和你提出過約會,你的這次離去,總比過去被你爹逼死或是被你的主人變成狗剁成包子餡要有意義和幸福得多吧?你總能含笑九泉對世上再沒有什麼爭議了吧?你的吐露和招供,是要把我們一網打盡;我的反招供和反吐露,是為了保護咱們的革命火種和共同利益不至於我們成為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現在我們總算跑出來一個,至於這跑出的是你或是我並不重要,當然最後跑我也是形勢使之然和我受信念的鼓舞──說起來一個文弱的少女,在面對巡邏隊和行刑隊的時候,她怎麼能有那麼大的膽量和機智呢?她應該尿溲而不是堅強,應該吐露而不是反吐露,但別的少女所不能做到的,硬是讓你的小妹妹給做到了。哥,你就放心走吧,留下我在人間和同性關係的世界接著我沒有什麼對付不了的事情會給你臨走留下牽掛;我也不會為你的離去而傷心──我這麼說,你也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吧?你前腳走,我後腳就跟別的「女人」上女地包天的酒吧去喝麥爹利,還讓別人出錢而我讓他什麼也得不著──喝一杯酒就想得到我了?做夢去吧。真不行再讓你像小劉兒那傻小子一樣進監獄和上斷頭臺──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你的離去對於我也是一種資本、一種手段、一個伎倆和對別人的一個威脅呢;你屍骨未寒,我就再寫信找人和再來一次新的約會,關鍵是下次被害的人選應該是誰呢?是小蛤蟆呢還是小麻子呢?是老曹呢還是老袁呢?或者乾脆就是你爹或是我那老雜毛爹呢?我現在思考的已經不是你的問題,而是下一批人選和下一個步驟的問題了。哥,我這麼披肝瀝膽地給你說了這麼多,你該明白妹妹是一個什麼人和什麼良苦用心了吧?──誰說我們絕望了?我們活得並不虛弱,我們倒是活得欣欣向榮和生機勃勃。我們沒有相見,我們沒有約會成功,我們沒有上打麥場,但是在我們的內心,不是已經把這些過程過了一遍又一遍嗎?比起這樣的過程,我們所有的約會和守約,都顯得無足輕生。你的生和死,你的去和留,你的激動的和急躁的狗叫都顯得格外的可笑。當時在院外你只想到你,你想到了屋裡的你妹妹嗎?她的拉拉咕為什麼不響應呢?從你在巡邏隊不打自招的吐露和招供──你只顧你的吐露的招供,你只顧你的叛變和反水,你是那樣的不吐不快和迫不及待,好象說完了也就輕鬆了,說完了也就沒有自己的事了,說完了身上既不發熱也不起刺了──但誰知道你說的越多就對你越不利呢?──看,你只想到發出狗叫而沒有想到比狗叫重要得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你的妹妹為什麼沒有回答、響應你的狗叫發出她的拉拉咕叫。一個看似十分簡單和表面得多的問題,就是讓你給忽略和大意了──這樣說來,你心中哪裡還有妹妹呢?單從這一點出發,就是巡邏隊沒抓到你,一切意外都沒有發生,我們順利地約會了和上了打麥場,不經過你的被抓我不知道,經過你的被抓我也要懷疑你的動機和目的呢。你肯定也和招供和吐露一樣,只顧你而不顧我,那麼我還和你上打麥場幹什麼呢?──這就是文學和藝術的區別,這就是小說和電影的區別,一個是背對背,一個是面對面。一個是躺到被窩裡一個人欣賞,一個是身處大庭廣眾之下。你是前者呢還是後者呢?你是做事之前就考慮到妹妹把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什麼是個體和人權呢這就是個體和人權你還是把妹妹作為一個對象和目標一切的實現都是為了你個人或是你團體的利益呢?你在宣揚自己是個體的時候想沒想到別人也是一個個體也有她的個性呢?什麼使我最傷心呢?這才是世上最使我傷心的事。但就是這樣,妹妹我仍然不和你一般見識,就是到了打麥場上,面對你的蠻橫和無知,我表現得仍然溫文爾雅和富於教養。就好象吃飯僅剩下四個狗肉包子你一把和一筷子挾走三個,說有這三個你就飽了,剩下一個包子夠不夠我吃你問都不問,一個包子吃下去我心裡還餓得發慌,但我仍做出吃飽的樣子在那裡朗朗地笑。──哪怕你事後得了便宜賣乖假惺惺回頭問我的感覺,我仍會文雅而有教養地、微笑著和做出天真的樣子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