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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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夫君或是嬌妻吧,你說我的蘿蔔乾不好,你說現在不是冬天,我想你說的肯定是有道理的(看看)。入鄉隨俗,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就算我上一個世界不懂事,但上一輩子我出嫁的時候吹喇叭上轎之前,俺爹和俺娘家哥對我說,入了人家的門,就成了人家的人,還能像在娘家那樣撒嬌使性子嗎?──至於說上一輩子割了幾條蘿蔔乾,這蘿蔔乾是不是割得多了一些呢?為什麼把上轎之前娘家交待的話給忘記了?這就要考慮到當時的具體歷史背景和人文環境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不是因此我在你們眼裡就成了一個不講道理的潑婦和沒有思想頭腦簡單的操刀手呢?你看我到你家這幾天的表現,我對夫君的態度,你也就知道事實的真相了──我對您高聲說過話嗎?您看過小劉兒的作品嗎?他還就是喜歡我這種人──無論是白人或是黑人,無論是黃人或是棕色人種,我對上一個世界的動刀子,就是對這一個世界的文靜和無聲啊──或者就是它的前提和準備了。實在是惹得老娘沒辦法了,我才一刀把它割了。跟老娘鬧什麼鬧?老娘是跟你開玩笑的人嗎?給你臉了?割順了手,我順著大街一個個都給你們收割了,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不就給我們今天搞同性關係創造了更加有利的條件了嗎?不是不想搞同性關係也提高同性關係嗎?問題要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現在想起來,倒是我當時太過仁慈,割得少了──對上一個世界的仁慈,就是對這一個世界的犯罪呀。我還是大意了,我還是小處仁慈大處胡塗了,我還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了,我還是割得少了,讓這個世界到了今天還存在這麼多沒有割掉的麻煩,所以才逼得我們到處找故鄉、打理論、找夜壺和找包子;大家都說這小狗和小劉兒不好,但是我贊成馮·大美眼的話──雖然我在其它方面和她有不同看法──這孩子從整體和大的方面來看還是不錯的;這只我結婚那天才變成的小狗我還是愛護它和保護它的而不是相反,以後誰再迫害它我就跟它急,不行我一刀割了它丫挺的(聽到這裡,我小狗在貓眼之外的淚「唰唰」地就流了下來,沒想到我還沒有見過幾面的一個剛剛娶進我家門的新娘子,竟這麼關心我們下人和一條狗。聽了這話,我能不感動和壯志未酬嗎?以後誰要敢動俺家的新娘子和我的新主人,我就和它丫挺的拼了;士為知己者用,作為一個受盡欺負和淩辱的俺瞎鹿叔叔的後代,俺們走街串巷和走馬觀花為了什麼?還不就是為了聽到這麼一句評價嗎?我今後再不好好彈唱,再不把這部長篇寫好,我還對得起誰呢?莫娘,你也是我的一個知音和一個能使我聲音低沉的人呢。哪個丫挺的敢再不聽您的話,包括那個女兔唇,別看我這只狗小,它那只兔子大,我也要在田野上攆它個大兔翻飛──雖然到頭來還是被它一指甲戳死,我也算死得其所。莫娘,您往下說。俺莫娘得了我的鼓勵,就接著往下說。)──如果故鄉都是像小劉兒這樣的小狗,我也就不與你們爭論了,但是你能保證你們故鄉的狗個個都是這樣嗎?我看你沒有這個把握。這次事態發展到現在還沒有惡化,也僅僅是因為我記著小劉兒說過的一句話:遇事不和人爭論,讓事實說話;與人共事,便宜讓人家占了,虧讓自己吃了,吃虧是福;你說現在不是冬天而是春季,我也就到河邊看柳就是了;你說不吃我的蘿蔔乾要吃你的鮮狗肉,我到河邊幫你支白篷子就是了;我還可以幫你支鍋和幫你燒火,幫你殺狗和幫你剁餡;在你不擁護我的冬天和蘿蔔乾的時候,我可以擁護你的春天和狗肉嘛;我這樣做還不單是看在咱們是夫妻的份上或是為了搞好夫妻關係要做出的一種姿態雖然這種我看來已經是膚淺的姿態在有些人身上一次也沒出現過,也許這就是『她』的齊眉舉案和語焉不詳?──這本身就是我的為人,這是作為一個正常人和一個賢良的婦女特別是現在我們又搞起同性關係的不男不女們起碼應該做到的,畢竟要和異性關係有一個區別;如果『她』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懂得考慮和照顧別人,那麼我們可以想像到了關係上,『她』怎麼可能長時間的照顧別人共同達到幸福呢?那就是一個隻考慮自己春天和不顧別人冬天的人嘍。可『她』想沒想到,如果沒有冬天,哪裡來的春天呢?如果沒有冬天的寒冷,哪裡知道春天的溫暖呢?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可以做出讓步,我還是可以不說我的冬天讓你跨過歷史和時空的發展階段一下就說春天──雖然這在人類歷史和我們的人生階段上一次也沒有出現過,但是如果有人非要帶著花岡岩石腦袋去見上帝,那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讓『她』見就是了。大鍋可以支,狗也可以宰,我還可以幫著燒鍋和剁餡;但接著我們就會發現,我們設想的主張非常好,在理想中和圖紙上都是可行的,但是一到了實踐和生活中,是不是就要碰壁呢?我不說我關起門和大雪封門的優點了,我就說說你在春風中的河邊的白篷子下一個微小的紕漏,你也就站不住腳和走不下去了。你的大鍋燒著了,你的狗殺了,你的餡剁了──還是我幫著剁的,你的包子上籠了,你的包子的新鮮的香味從鍋裡飄出來了和傳出去了,香氣四溢和飄向九洲──這時你是多麼地高興和得意呀,『吃包子嘍,吃包子嘍!』你在那裡喊叫著;但是我勸你也不要認真得過了頭和高興得太早了,在你高興的同時,你的問題也就暴露和出現了:你的大鍋支在哪裡呢?支在春天和支在河邊,對吧?這是春天的好處但是這也是使你致命的絕症呢。福伏禍焉。正是因為那裡空氣清新和春光明媚,冰已經解凍了,出門的人多了,來來往往和南來北往的人都要到這裡來擺渡,這和我們在大雪封門的冬天關起門來一家子人圍著一個鍋臺就不一樣了。來來往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呢?都是我們的鄉親和好友,雖然有亞洲的也有歐洲的,有美洲的還有南美洲的,但大家現在都在一條船上,大家走路走得累了,走到河邊和碼頭,大家肚子都餓了──本來是不餓的,但到了河邊和你們的白篷子下,聞著你們新鮮的狗肉包子的香味,我們的肚子也餓了哩──你們的包子還真是誘人,大家都是走路人,大家都是同路人,大家都是共赴天涯的浪子,渴了你就給我一碗水,餓了你就讓我吃個包子,這是我們常說的話和當我們在路上經常要求別人的,但是現在輪到要求我們了;如果你在冬天的屋子裡香味傳不出來你們就像包餃子和包包子一樣把肉餡一下就填到和悶到皮裡吃到肚裡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覺也就罷了,問題是現在你們公然把鍋和包子擺到了河邊還誇張地支起了一個白篷子,這就和冬天在家裡不一樣了,『讓我吃一個包子』,每個人都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不但劉老孬和小麻子這樣的人會提,恐怕連髒人韓和白螞蟻那樣的人也不會例外;本來不該提和吃的人,現在見別人提了和吃了,他抱著不提白不提不吃白不吃的態度也會混水摸魚──這些問題一下就擺在了河邊和你們的面前;大家都來吃包子,這時你籠上的包子有多少呢?是一籠呢還是一百籠呢?我們故鄉的面積和人口又是多少呢?──這些問題你都理性和定量地分析過嗎?一人劃得上一個包子嗎?別人都吃了,我們怎麼辦呢?──何況就是光說別人,一隻老狗牛根身上的肉,夠得上包多少包子呢?能夠人人有份嗎?夠得上我們故鄉分嗎?如果因為數量不夠因此在我們故鄉引起了戰爭和騷亂,影響到同性關係運動的大局,這個責任是你負還是我們共同承擔呢?我建議你到河邊支篷子和支大鍋之前,還是先考慮一下你的也就是我們的出路和下場再說。我不是批評你之後接著再表揚我,在這一點上我就比你具有優勢呢;雖然你的春天比我的冬天溫暖和明媚,但是我在貨色供應和數量的多寡上,還是比你充足──你攏共就有一隻狗可殺,而我呢,光是上一個世界留下的蘿蔔乾,在後院裡就有幾大盆呢──這就看出我們在上一輩子的作為和我們對同性關係運動貢獻的大小了,這才看得出誰在歷史上有先見這明呢。我在質量上沒你新鮮,但我在數量上比你具有優勢。我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弱點,冬天是一個不需要數量的日子而我有數量──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這也不能算弱點而只能說明我秋收和冬儲搞得好,而春天是一個需要數量的日子你恰恰沒有數量──這只能說明你的愚笨和沒有先見之明,表面看你選取了一個明媚的春天,其實你選擇了一個荒涼的時光和季節,表面看冬天的楊樹是光禿禿,其實那才是真正的枝繁葉茂──這點辯證和悖反料你也沒有想到吧?你只顧在那裡做你簡單和膚淺的美夢了。可憐呀可憐,我的夫君。我現在也不和你說那麼多了──和你說那麼多也沒有用,我只問你,當我們眾人吃一條狗的肉餡不夠的情況下,你怎麼應付局面呢?吃包子我們沒有吃過癮,吃包子我們沒吃到底和吃到家,如果壓根沒有包子我們南來北往也就走我們的路我們壓根就沒有什麼想法了,說不定我們就不在這河邊停留和擺渡了,現在有了包子我們隨著包子的氣味和香氣尋了來,你卻只讓我們吃了一個和一輪,接著你的包了和狗肉就接不上茬了;我們吃得剛剛開了頭,就給我們弄得不上不下地擱在這裡算什麼?不是讓我們更加著急嗎?沒有這個金鋼鑽,何必攬這瓷器活呢?早知沒這麼多狗和這麼多包子,何必在這河邊拉架子和支篷子呢?早知管不了這包子,何必招這麼多人呢?……世界上的騷亂和淫亂,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他們』能不砸你的籠子和拆了你的篷子嗎?『她們』能不搗你的灶砸你的鍋甚至割了你本人嗎?上一輩子我為什麼那樣做呢?根本原因就在這裡。我清楚這一切所以我要把問題給你擺在事情之前而不是事情之後──等到一切都發生了,再說還有什麼用?亡羊補牢,不就晚了嗎?你把舞臺擺在春天本來煞費苦心,你要在春天裡唱一台大戲,但是這個戲剛一開場就砸鍋,包子剛一吃就露底,就是露底的包子也還是不夠,你不是等著遭殃嗎?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是對的,但是沒有這餡你為什麼要做這包子呢?當人們吃了一輪沒夠接著一個個伸著手和張著血盆大口失去理智向你走來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拿不出繼續的包子你怎麼收場呢?去跳黃浦江嗎?現在我們不用到河邊去,我們不用去找春天,就在這關閉的冬天的屋子裡你先把春天的退路和後路想清楚。不然去的時候我還有夫君,回來的時候就要面臨滔滔江水了──當然,也不必執意要跳黃浦江,懸崖勒馬和浪子回頭也是很好的出路嘛,識時務者為俊傑,如果你真沒有退路的話,我已經連你的退路和下場都替你考慮好了:大不了我們就不吃這春天的狗肉包子還是回到屋裡吃我們冬天的蘿蔔乾包子也就是了。剛才我一邊勸導你的時候,一邊給歐洲發了傳真,已經讓人在那邊把蘿蔔乾準備了一盆又一盆;我那邊故鄉的蘿蔔乾,可不怕你這邊故鄉的親叔二大爺吃;既吃,就讓你們吃個溜夠,就讓你們吃個過癮、開心和噁心,下次再也不想吃包子,聞到包子的香氣就讓你們嘔吐,看你們下次還纏著我。怎麼樣,轉了一大圈,又由春天轉回冬天了吧?如果事到如今你還不服貼,你就也給我拿出一盆一盆和我的蘿蔔乾一樣多的狗來──曬乾的蘿蔔乾膨脹你的新狗不膨脹這一點差別和不同我也就忽略不計了;別說是一盆一盆,你就是再有一盆;別說是一盆,你就是再有一隻,我就算服了你,我就給你讓步和跟你在春天開創你河邊的包子鋪而不是非死守我的冬天不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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