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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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都歡呼起來。大雪的寒冷的天,我們家吃包子。我們似乎看見薄皮大餡的包子,已經從鍋裡熱氣騰騰地拾了出來,在炕上跳動;就著蒜泥和醬油醋,你就可著肚子吃吧。吃一個滿頭大汗和肚兒圓,接著又氣喘吁吁地躺在炕上不動了。好,我們就吃這樣的包子。用什麼做包子餡呢?這個時候當然是用在屋外的雪天裡牆壁上掛著的早已經曬乾就是為了這一天的一掛一掛的蘿蔔乾了。雪天吃蘿蔔乾包子,天經地義。孩他爹,開一下屋門,去把蘿蔔乾給我摘兩掛過來。火上已經用大鍋燒好了六十五度的熱水,把蘿蔔乾給泡進去吧。泡了兩個時辰,蘿蔔乾泡透了嗎?泡透了;泡軟了嗎?泡軟了。蔥薑蒜都給剝好了嗎?剝好了。孩他娘一聲令下:剁!孩他爹把袖子紮起,把蘿蔔乾一把把撈到砧木上,兩手操刀,「劈里啪啦」地就剁了起來。轉眼之間,餡子就剁好了,剁碎了──孩子們和碎片從哪裡來呢?原來就從這裡開始──接著和著蔥薑蒜就拌成了包子餡。孩他娘,面揉了嗎?杆成包子皮了嗎?好,杆成了。「包!」孩他娘又一聲令下,轉眼之間,白白的包子就擺滿了一炕。鍋座火上了嗎?鍋裡的水沸騰了嗎?箅了擱上了嗎?籠布搭上了嗎?好,一切準備就緒,上鍋!包子就上鍋。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擺到沸騰的大鍋上,籠屜就要接著房頂了。很快,籠屜就冒出了熱氣,一個龐大的圓柱體變得熱氣騰騰和滿頭大汗。很快,屋裡就飄滿包子的香味特別是蘿蔔乾乾燥又還水的秋冬之交的香氣。看表了嗎?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了嗎?孩子們可是等急了。時間真的到了嗎?好,掀鍋;好,揭包子;蒜泥搗好了嗎?倒了醬油醋嗎?加了韭菜花和滴了麻油了嗎?……籠布掀了個底朝天,包子生動活潑和活蹦亂跳地擠滿大大的一藤籮;冒出的熱氣的霧中,誰還看得見誰呢?下手……我們這時看到的就是一雙雙急不可待伸過來的手──平時我們家有這麼多手嗎?…… 這是我們在風雪交加的隆冬所導演的農家小院的人生話劇和得意之作。這個時候,蘿蔔乾包子就統治了天下。人人在大雪天都吃到了這樣的包子和氣氛。其樂融融,腸胃舒服,氣氛熱烈,相互感動。莫勒麗在那裡振振有詞地執著導筒。但女兔唇聽後也只是微微一笑:你說這個我同意,你說這個我擁護,你說這個我讚賞,我們就該吃這樣的包子──但是且慢,我的卡爾·莫勒麗小姐──過去我都是叫你的小名,這個時候我就帶上你的全稱;你也不要看氣氛這麼熱烈,你就覺得大局已定和一切都不可逆轉了,接著你就要雇專機到巴黎去運你的一條條扔在後院大盆裡風乾的蘿蔔乾了──你還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事情還沒有結束和定論呢。這裡有一個前提我們還得搞清楚──吃這樣的包子沒有錯,但是現在是冬天嗎?有這個前提和前因嗎?如果有,你所有的興奮都屬正常,如果沒有,你不覺得你剛才的激動和歡呼是建立在假設性的前提上嗎?就好象小劉兒正在寫的這部長篇一樣──那可就有點高興得太早和樂得過了頭了,理想的大廈,頃刻間就要土崩瓦解成為一片瓦礫了。不知道我剛才說的那一切,都是為了逗著你玩和到頭來為了要你的好看嗎?你到門外看一看,現在是冬天嗎?田野上有朔風嗎?天上飄著雪花嗎?現在是大雪封山和一掛掛的紅辣椒和蘿蔔乾都被雪覆蓋了嗎?不,外邊恰恰相反,外邊是春光無限,柳暗花明,小鳥都在嫩綠的柳枝上唱歌呢。這個時候,我們怎麼能匆匆忙忙吃冬天的東西呢?那不就錯了季節錯了時間錯了約會睡昏了頭和吃錯了藥了嗎──就好象我們錯了關係現在不是搞同性關係而是又恢復、復辟、反古到異性關係了嗎?從春天又倒回到冬天了嗎?那我們還維護這杆大旗和保護我們的空間和時間幹什麼?一切就眼睜睜地看著它倒退嗎?我們就一言不發地走到老路上去嗎?我們的聲音在哪裡?我們的故鄉在哪裡?我們小狗和大狗又在哪裡?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把春天說成冬天把季節故意顛倒這個時候就不單單是欺騙導演而是欺騙觀眾和人民了──人民有知道季節的權利。人民會看不懂自己身邊的小鳥嗎?小鳥是在枝葉繁茂的樹上唱歌呢還是在光禿禿的樹上發抖呢?田野是一片翠綠還是光禿禿的黃土崗一股股北風正在掠過呢?大雁是往南飛呢還是往北飛呢?燕子是歸去了呢還是回來了呢?對面走來的是我呢還是你呢?我們日常吃的是春天的菜蔬還是冬天的馬鈴薯呢?如果你在自己心裡已經胡塗了──假如你不是對大眾的一種欺騙而是自己一時胡塗找不著北,你可以到客觀世界找一下參照系嘛:你不要忘記,我們是在春天的日子裡結的婚,我們的大狗和小狗昨天還在河堤的春風裡跑著撒歡呢。如果客觀情況不是這樣,我們可以隨著你吃蘿蔔乾包子,但是現在確實是春天──春風楊柳萬千條,對不起,我的新嫁娘,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倒行逆施地吃你娘家的冬天的蘿蔔乾包子嘍;我們春天有春天的吃法嘛,我們春天有春天的新肉嘛──當我們在春天的日子裡有春天的新鮮的肉餡不吃為什麼要吃冬天的乾癟的還要靠水泡才能回神和膨脹誰知這個膨脹和恢復是不是一種還原的蘿蔔乾呢?我們吃的是蘿蔔乾還是別的東西呢?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我呢?用這種似是而非和不明底細的理論剁出不明不白的包子餡我們是不是也有些大意和日子過得不明不白和人不人鬼不鬼呢?我們為什麼要在春天的的大好春光裡故意關起門來當作冬天過呢?為什麼要在春天的日子裡還故意穿著冬天的衣服呢?為什麼不好意思出來見人呢?我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這不是做賊心虛和掩耳盜鈴是什麼?把飄蕩的春天的杏花就當成雪花了嗎?關起門來悶著頭吃冬天的蘿蔔乾包子是在對什麼發生恐懼呢?為什麼怕陽光呢?還是把門打開吧,小孩他娘。如果是你一個人在這裡關起門幽閉,我倒真管不著;問題現在是我們兩個人生活,你要關門,我卻要到外邊呼吸一下春天的空氣,你說我們之間的鬥爭不就成了針鋒相對和你死我活嗎?一句話,我在春天裡歷來是不吃冬天的包子因此我們的包子餡是不能用蘿蔔乾不說是蘿蔔乾哪怕是白薯幹老白乾反正只要是一沾幹的東西我是不會答應的。我們不要在屋裡吃這個東西和這個餡,不存在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的問題,因為這個餡正好是我們要拋棄的──拋棄了它世界上會有更好的餡在等著我們。如果沒有更好的餡在等著我們,我們可以湊合,可以關門,問題是我們現在有新鮮的一切在,有時代潮流在等著我們加入,有大好的春光在等到著我們沐浴,我們為什麼要回頭呢?在剁新的餡和蒸新的包子的時候,我們甚至不要將鍋支在屋裡,我們要拉開架式大大方方地將這鍋支在楊柳飄揚的河邊呢。我們在河邊支起一個白篷子,讓這鍋從白篷子下冒出一股股炊煙。遠方的坐船的客人,從河對岸就看到這一切就讓他有一種回家和四海為家的感覺。我們圍坐在這空氣清新香氣四溢的大鍋旁,我們搗著蒜汁和說著閒話,我們談笑風生和平心靜氣,我們看著水中的倒影和河裡的白帆,我們的大狗和小狗,就在我們的身邊打鬧和嬉玩──我們這一切都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而是為了表述我們自己的心境,我們蒸的再也不是冬天的幹包、菜包表面看發了起來其實內部還是乾癟的包,我們要在河邊剁新鮮的肉餡,我們要蒸裝滿新鮮的血和肉的南方的湯包。這肉何以見得新鮮呢?這肉何以見得不是冬儲的凍肉表面看是在河邊其實和在家和冬天的餡在本質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呢?這個問題提得好,新鮮和陳腐,先鋒和後現代,歷來要有一個嚴格的分水嶺。什麼是新鮮呢?當我們賣包子的時候,我這樣向顧客們解釋,不但冬天的肉、和蘿蔔乾一樣的肉不算新鮮,就是前天的肉、昨天的肉、哪怕是今晨五點起來殺的肉也不算新鮮呢,我一下將新鮮的標準提到了這樣的高度;我們對新鮮的理解,就是要當場宰殺,當場剁餡,然後爭分奪秒,爭先恐後趕緊把肉和血灌到包子裡,趕緊上籠燒大火讓它發育和成熟,讓它帶著血和肉的新味、腥味和跳動的細胞就到了我們的口中、腹內和腸子裡,接著就成了大便──讓它在大便裡,新鮮的餡的細胞還在生物和物質地跳動呢,雖然它已經經過了你的腸子。──那麼促成和組成這個新鮮包子餡的生物是誰呢?當然就不是你那個埃菲爾鐵塔旁的過去丈夫的肉乾而是我女兔唇過去的丈夫現在還在我們身邊和腳下活蹦亂跳的大狗了。等鍋已經燒開了,我們還讓它在那裡高興地看熱鬧呢,接著我們出其不意地一刀把它殺了,現殺現灌,現剁現包,你說這餡新鮮不新鮮呢?──也可見我女兔唇早就有先見之明呀,我在上一個世界,就把這一個世界的餡給準備好了,就是為了河邊的一頓包子,我也往前多考慮了幾百年──當然,可見我也有些事無巨細呀,我活得有些累。當然,如果我事先考慮得不這麼細,我們今天就只能吃冬天的蘿蔔乾而吃不到新鮮的灌湯的狗肉包子嘍。如果不把它事先變成狗,我們能殺人嗎?現在把它變成了我們的一條狗──當時我如果把它當作野狗放跑,這個時候我們也很被動呢,正好我又有另一個層次的先見之明,我把它當家狗留下了──將來我就是把你變成狗,也不一定放你走呢──現在我們就主動了,我們不但可以不殺人,我們還可以不殺別人的狗而且我們連野狗也不殺,我們就殺自己的狗──這狗是我自己的,我殺它剮它幹你們屁事?──就夠了,它的臨終嚎叫和哀鳴,它的一滴滴眼淚和知道事情真相之後嚇得拉出的一滴滴騷尿,只能算是召喚客人的廣告和商標。我們就是要吃這春天的包子。我現在就去捉這狗──說到這裡,女兔唇就從屋裡的案前起了身。我從貓眼裡看到這扁長的一切,我在外邊不禁「哈哈」大笑──雖然我直立起的兩條後腿,早已經站酸──大狗和牛根,你也有今天;理想和理論,清談和爭論,終於有了結果和要變成現實。我看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看到莫勒麗已經沒話說了,我就要和女兔唇理所當然地站到一個立場上,我還想做出擁護這個政策的舉動顯得這一切也符合我的利益我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主動地和主人站在一起和主人共進退能給主人做些什麼是我最大的心願我吹著幸福的單簧管不單是為了取悅主人這管子裡也吹出了我的心聲和希望我竭心盡力也不知其苦我不等主人下令不等主人動手就要提前跑到狗窩裡把糊裡胡塗的老狗從狗窩裡拋出來,甚至一下將它扯到春風吹拂的白篷子下和楊柳岸邊。我高興得仰天大笑,可給我除了心頭之患,今後在狗窩裡睡覺可就剩我一個人了我就可以想蹬腿就蹬腿想磨牙就磨牙想說夢話就說夢話了。我就要拔腳而去和飛身而去了。但是,貓眼裡一直張嘴結舌說不出話的莫勒麗,現在終於狗急跳牆和兔急咬人了,結結巴巴又說了一通。「她」也要發表「她」的理論了。當然,如果只是一般的理論──什麼叫作一般的理論呢?也就是針鋒相對的理論,你說東我就故意說西,你打狗我就故意打雞──如果是這樣,我和女兔唇都不害怕,我們都有足夠的針鋒相對對付「她」的針鋒相對,但是沒想到在上一個世界動不動只會針鋒相對割男人東西的莫勒麗,到了這個世界,到了我們的故鄉,水平也「噌」地一下說提高就提高了,「她」對我們的針鋒相對沒有再針鋒相對,「她」在世界上不局限在以前的兩元論裡,現在「她」開始搞三元了,「她」開始為這個世界和自己尋找第三條道路,這就可怕和讓我們難以對付了。「她」不是見我們不擁護「她」的冬天和蘿蔔乾就反對我們的春天──如果是那樣,可以料到我們早已準備好對付「她」冬天的一切了,我們在反對「她」的冬天之前,就想出一大套對付「她」反對和反駁春天的話,但是「她」沒有上我們的當和鑽我們給「她」設好的圈套,「她」避開我們開闢出「她」的第三條道路,「她」不是在因為「她」的冬天來反對我們的春天,「她」不是因為「她」的蘿蔔乾來反對我們的鮮肉和殺狗,「她」反倒突然在那裡胸有成竹地莞爾一笑,接著甚至做出擁護我們的樣子,對「她」所堅持我們反對的東西一概不予以置評,而是和我們一樣,主動把這個涉及「她」的麻煩問題給拋開──當我們以為「她」和我們一樣,也要總結一下歷史然後再開闢未來,但我們對「她」還是估計錯了和估計低了,「她」對歷史不作總結──在一切不作總結的情況下,可不就找到第三條道路了嗎?我們日常總是在那裡總結,我們可不就拿著歷史當回事輕鬆不起來了嗎?現在莫勒麗出人意料地不總結歷史,對歷史不作置評,「她」不說自己的冬天和蘿蔔乾了,「她」不說自己的好處了,「她」將這個繞過去,「她」甚至作出擁護我們的樣子,春天和鮮肉、殺狗和殺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個春天和鮮肉、殺狗和殺雞有沒有什麼毛病呢?「她」一下就專心致志地鑽到這裡來了,「她」一下就把本來是燒著「她」的火現在又用來燒我們了。「她」以不說自己為前提提出我們的種種問題了。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當我們還處在二元的情況下現在出人意料地出現了三元,就讓我們感到突然、為難和不知所措了。這時我的立場也改變了,我由佩服女兔唇,開始埋怨「她」了──我們自己之間就起了內訌;你和「她」已經婚都結了,床也上了,溫也柔了,眉也齊了,案也舉了,怎麼到現在連人家的水平和修養都不知道呢?太大意了吧?太憨大膽了吧?要是萬一遇到流氓怎麼辦呢?社會多複雜呀。現在不是人家配不配你的問題,而是你配不配人家的問題。現在人家一張嘴,就把我們噎得沒有話說;現在人家找到了我們沒有想到的第三條道路,我們怎麼能會不到了路的盡頭和大哭而返呢?嗚呼,我的女兔唇,原來你還是原來的女兔唇;人家莫勒麗,才是新的莫勒麗;我就是作為一條狗,跟著你這樣的主人,也感到後怕和朝不保夕呢。還沒等女兔唇回過神來,莫勒麗就按第三條道路行走和說話了。等「她」一說話,一發導彈,一開飛機,一轉天線,可就沒我小狗的性命了。我剛才還在嘲笑和幸災樂禍大狗,現在我才知道,我也是死到臨頭和五十步笑百步呢。莫勒麗莞爾一笑,就對女兔唇和我判了死刑。事到如今,「她」還輕聲輕語地──多麼地胸有成竹和讓步人可怕──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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