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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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在上一個世界狗屁不是的人,這時都在臺上大吹大擂,把自己吹得像一朵鮮花和一個騎士。而且居然還引起台下聽眾的一陣陣鼓掌和騷動,引起台下一幫不分良莠的「男」「女」一陣陣動情,最後連小麻子和劉老孬這樣本來在上一個世界還有一些真正的業績這時也禁不住隨著時代潮流在那裡瞎編的時候,我這個上一個世界的影帝,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觀和無動於衷了。我也開始拼命往檯子上擠。但在那樣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裡,我一個小戲子,哪裡有我擠上去的空檔和搶到話筒的份呢?我擠不上去,我只有抽出我的彩色汗巾子,在人群的一旁向隅而泣。眾人在那裡喊著喊著不覺得餓,我在一旁哭著哭著可就覺得肚子饑了。正在這時,我們村的曹小娥推著1960年的盒飯車來到了打麥場上,她想借大家都沉浸在愛情裡視金錢如糞土或者說是一種向情人證明身份手段的當兒,以她當年村裡炊事員的身份,來這裡大大地賺上一筆。當然她思想上還是有些跟不上形勢和有些落後了。她甚至說:什麼都是假的,就錢是真的。這叫什麼話?這不是以前的老話嗎?這不是穿新鞋走老路嗎?但她不管不顧,系著白圍裙推著盒飯車就到了打麥場上。我一邊哭,一邊理所當然地上前買了一個盒飯。為了這個盒飯,為了它的定價和給盒飯舀菜多少,為什麼給了那麼多蔥頭而不多給一個獅子頭,我和曹小娥還有過一番面紅耳赤的討價還價呢。當然,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我就顧不上哭了,我就找到暫時能發揮精力和智能的天地,我就暫時忘記了現實世界的苦惱而一頭紮進我和曹小娥之間的關係也就是我和世界之間的關係中去了。你說這個盒飯三塊五,為什麼不可以三塊呢?五毛錢的差價,說明著誰能得到這個世界呢。這是兩個世界在我們面前所留下的空白地帶。誰能匍匐著越過這個地帶,誰能出奇制勝地偷襲了對方──如果是我的話,就證明我雖然到不了檯子上我得不到同性關係我先得到了曹小娥這也算是丟了西瓜撿回一粒芝麻呢。我和曹小娥就面對面地打起這麼一場交手仗。看看我的雞頭和蛤蟆。這樣的雞頭和蛤蟆我見得多了。這樣的雞頭與蛤蟆,是和一般的雞頭和蛤蟆不一樣的。剛才我在那邊見到的雞頭和蛤蟆,怎麼就三塊呢?三塊四。三塊三。最後我游離在人群之外蹲在麥秸前端著吃的那個盒飯,也就是三塊二了。不要小看這兩毛錢的勝利,這是對世界的整體戰爭的勝利。因此我端著三塊二的盒飯懷揣著兩毛錢的勝利在那裡吃得格外地自信和滿足。剛才沒有擠上同性關係講臺的憤怒和羞愧,現在一掃而光。這時我知道我的好運氣就要到來了。於是吃著吃著,我就因禍得福,沒有機會演講和表現,卻得到了別人沒有得到和達到的愛情呢。當然這個愛情從後來看還是不得到的好,但在當時,它卻使我的虛榮心一下子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這不是天上自動掉下餡餅了嗎?一個花紅柳綠的小媳婦,邁著「她」不變的步伐,就來到了我的面前。「她」看著我想:這是誰家的一個憨厚和沒有一點矯揉造作和一點虛榮心這麼自信的後生呢?他怎麼不去演講呢?別人都在那裡爭奪世界,他卻在這裡爭奪自己,就自己一個人端著一個盒飯在這裡吃。一個盒飯事小,但說明這個人的操訂、品質、道德標準和良心呀,反映他對世界從容不迫的態度呀。我從東尋到西,從南找到北,怎麼這樣的我從少女時期就開始尋找的理想人物就是找不到呢?──過去找不到的,踏破鐵鞋無覓處,怎麼現在就明明白白到了跟前,得來全不費功夫呢?於是一下子就愛上了我。豈不知這也全是一個誤會,就好象我們到一個人家去,看到這個人家今天吃肉,就覺得他們家整天都在吃肉;看到這個人家今天在喝湯,就覺得他們家整天的任務就是喝湯一樣。我們是愛吃肉呢,還是愛喝湯呢?這個南美的美麗的少女巴爾,看到我今天在吃盒飯,就由愛吃盒飯的品質,也愛上我這個人了。我們故鄉第一個由愛情出發不摻任何其它功利因素的崇高結合,就這樣產生了。於是一下就感動了世界人民。我也又一次成了媒介追蹤的新聞人物。我也從這裡開始,就一天天地吃上了盒飯。表面看我一天天是那麼地幸福,守著這麼可人和可心的小媳婦,每天夜裡還不知怎麼折騰呢。他們就不用蓖麻油了吧?當然夜裡我折騰還是要折騰的,不折騰白不折騰,今天不折騰,誰知明天還讓不讓你折騰呢?但是到了白天,為了這個愛情,為了你們大家,我每天都要千篇一律地吃盒飯,也吃得我口裡發酸和兩眼發直呢。看似幸福,其實有說不出的痛苦呢。看似愛吃盒飯,其實對它是深惡痛絕呢。當然一開始我也是被暫時的勝利沖昏了頭,不就是一個盒飯呢?為了一個嫩蔥一樣的小媳婦,為了「她」的臉、臀部和乳房,為了「她」的腰肢和腳趾,一個盒飯算得了什麼呢?愚公還移山呢,我就不能移一個盒飯嗎?但是我的大侄子,也真是苦了你的瞎鹿大叔了,一天天的盒飯吃下去,把我都吃成了大眼燈。但是我在村裡和集上穿過,人們還羡慕我的幸福呢。不是那麼幸福,不是夜裡折騰,怎麼幾個月不見,一下就變成了大眼燈?我也是有苦難言,打碎的牙只好往肚裡咽。你說在社會上當一個曲型和英雄人物是容易的嗎?當然你是沒有這種體會了,你還覺得我們這些人在生活中風頭出盡,在人前向人頻頻招手,但你哪裡知道我們在風光背後的辛酸呢?我倒是覺得你們這種平常人的生活,就像是今天,守著一個麥秸垛,抽著一管水煙在這裡扯閒篇,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看著我一天天守著世上第一樁愛情在那裡幸福,豈不知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的心並沒有前進倒是又倒退了許多年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我們過去的戰火紛飛的大清王朝呢。人們一天天地看著我到這打麥場來是來回味昨天的愛情,豈不知我又像過去一樣,在這裡又等著郵遞員的到來,等著另一個親愛的人的陣亡的消息呢。但我在心裡清楚,這種社會突變和跨越社會階段的理想,到頭來也只是一場春夢罷了。陣亡沒有到來,每天到來的還是一盒盒盒飯。所以我說,第三者插足的到來,等於解救了水深火熱之中的大多數的勞動人民呢。髒人韓和郭老三,我感謝你們。水中的倒柳,空中翻跟頭的水鶴,以及你們在水中的倒影,過去我見了你們就厭惡你們,現在我見了你們,由於要和舊的事物告別走向一種新的事物,我的心中,也有些莫名的惆悵和傷感呢。過去的舊日子和舊衣服,再見了。過去是一場惡夢。當時我就知道,我和巴爾的解體和第三者的插入,這事情的本身又會在社會上引起一陣騷動。電視臺和新聞廣播電臺,又會拿這個說上十天或半個月。我早已準備好了回答記者提問的腹稿──我這人就這樣,對什麼事情都有備而來,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過去演戲我事先背臺詞,在生活中我事先打一下腹稿。你打不打腹稿,說出的話引起的效果大不一樣哩──你還故意把這說成是即興發言。──千萬要事先準備好了再對付世界。小劉兒兄弟,記著你瞎鹿叔叔的話吧。──問我對解體的感受,問我為什麼解體,是我的原因,是「她」的原因抑或純粹是第三者插足的原因。當時我一言不發,但等到將來的一天,在一個適當的契機和場合,我會另闢蹊徑地告訴他們,不是因為別的,誰都不能怪,就是因為過去是一場惡夢。盒飯是什麼呢?盒飯就是一場惡夢。盒子裡沒有裝什麼雞頭和蛤蟆,原來裡面四四方方裝滿的都是惡夢。我們白天吃的這個,到了夜裡怎麼會不做惡夢呢?這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什麼時候把盒子打開,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會跑出來跳舞。我到那時候再把這個謎底給揭穿。當然,我還要前瞻性地說,惡夢沒有什麼可怕的,惡夢醒來是早晨,現在我把這個惡夢,交給了髒人韓或是郭老三──你說這個第三者我們選擇髒人韓呢還是選擇郭老三呢?一切還不在我們的掌握和把握嗎?表面看是第三者來插足和選擇我們,其實是我們在選擇第三者呢。當然無論郭老三還是髒人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好東西也不會充當第三者。但兩個人比較起來,哪一個更壞一些呢?哪一個更不妨礙我們和更能噁心那個可惡的巴爾呢?這兩個人都會唱一點山歌。我們就把事情的假定出現,放到這上頭了。因為一點山歌的出現,就會導致一樁愛情的破裂嗎?針尖大的洞就透過鬥大的風嗎?如果我們非在兩個人中間作什麼選擇的話,那我們還是選擇髒人韓吧。髒人韓雖然身上髒一些,但是他比郭老三還是有文化和有地位呀。郭老三在歷史上就是一個偷著和母牛媾和的人──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也成了一種時髦和一種有開創革命道路的先鋒和後現代鼻祖的意義,但在當時,他不就是因為娶不上女人才幹這種下流無比不被人類所齒的勾當嗎?不管他歷史上幹過什麼,他肚子裡都沒有什麼貨色,就是唱山歌,也唱不到哪裡去。但是髒人韓就不同了。雖然髒人韓跟我們比起來不算什麼東西和上不了檔次,但是他和郭老三比起來,他還在歷史上當過領導幹部嘛。他還是比郭老三站得高和看得遠因此眼圈子還是要大一些嘛。一樣的山歌,他唱得還是要更藝術和更文雅一些嘛。正因為這樣,我們還是給巴爾姑娘選擇髒人韓而不要郭老三吧。雖然給巴爾挑選誰對於我們都無關緊要,但我們也不能給巴爾找的後夫也就像給我們找後夫一樣看上去太不象話。找得像話不象話我們不是出於對巴爾的考慮,這樣容易失身和變心的「女人」,最好給「她」找個跳蚤和癩蛤蟆才好呢,問題是我們不顧「她」的面子還得顧我的面子不是?我以前不是「她」的前夫嗎?如果「她」現在拋棄我找了一個癩蛤蟆,那我不是比癩蛤蟆還不如嗎?這個道理和影響,我們還是要顧及的。給「她」現在找後夫,其實就跟給「她」找我是一回事。我們不能因為「她」而影響我們的陰謀詭計,但是也不能因為這個陰謀詭計的故意毒惡,把我也繞進去。如果把我也繞進去,不是這個詭計越是毒惡,我所受的傷害面也越大嗎?從這個意義上講,離婚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它還真是一把雙刃利劍呢,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我。我原說在異性關係的世界裡為了不吃女人的虧而在家謹小慎微,到這個同性關係世界就可以放得開了,誰知這麼一放開不要緊,像在異性關係的世界一樣,到頭來還是要上當吃虧呀。當然,對於讓我吃虧的毒蛇一樣的「女人」,我們就這樣便宜了「她」嗎?「她」給我們戴了綠帽子我們還要接著給「她」找一個相對好一點的後夫嗎?我們還要給「她」找髒人韓而不找郭老三嗎?我們就因為一個顧及自己面子的說法,就讓「她」在那裡繼續舒坦和將盒飯繼續在這個世界上吃下去嗎?當然,這也是我們不能答應的。但正因為我們不答應這個,我們才選擇髒人韓而不選擇郭老三呀──這一點在辯證法上並不矛盾──大侄子,你跟著我就學東西吧你,正因為髒人韓比郭老三層次高,我們把兩隻兔子拴在一起,這兔子溫順起來是一回事,但如果這兩個兔子也到了反目那一天呢?──「她」和我都反目了,「她」和髒人韓就沒有反目那一天嗎?──真到了那一天,兩個兔子在那裡咬起來,如果兔子是郭老三我們看著還不解恨呢──這時所咬的解恨的程度,也是和他們以前懂事和溫順的程度、和他們以前的水平成正比的呀。如果我們給「她」找一個壞事都壞不到哪裡去的窩囊廢,我們真到了好看那一天而沒有好看出現,我們不是在旁邊就要氣瘋了和怪我們以前沒有給「她」找一個有水平的後夫了嗎?為了這個,我們就是要給「她」找髒人韓而不能找郭老三。好啦,髒人韓,你這個落魄到了拿著飯碗和綁著鎖頭的鐵鞭要飯的前朝貴族,現在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端著你的飯碗唱著你的蓮花落向我們走來吧。我們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我們都有些等不及了。你的早一天的到來,就是巴爾這個下作小娼婦早一點滅亡的徵兆。我們笑臉看世界。這比讓我們一天天在打麥場等人陣亡的消息,要省心和輕鬆多了。當然,歷史總是不出我們的意料,你給敵人開一個口子,敵人就非要鑽進來不可;你讓敵人上臺表演,敵人就一定要粉墨登場不可。這也是他們的階級本性所決定的。世界在你瞎鹿叔的運籌帷幄之下,就變得這麼簡單和易取。髒人韓出場的時候,還可笑地戴著一個黑墨鏡,你就知道事情是多麼地讓人不可揣度了。要不說我不但是一個藝術家,身上還有政治家的素質呢──我說了多少遍,你們就是不信,現在看我對世界的親自操作和把握,你們就清楚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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