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我閘住他的話,連連點頭說:

  「你說這個我理解。我們人人都是這樣,無非有的明顯,有的不明顯罷了;有的最後決裂有了結果有的沒有結果罷了。照我看來,決裂要比不決裂還要好些,有結果比沒結果要好些,它痛只是痛一下子,你就是這樣的人;就算過去你強撐著和我們大家一樣地胡塗,但是在決裂這上頭,你不還是比我們聰明和果斷嗎?像我們在這裡不死不活地吊著,久而久之,也就把這當成了世界的正常和通常的狀態,雖然表面看還有水煙抽,其實抽著這水煙,還沒有一個人袖著手蹲在麥秸垛前更顯得深沉和瀟灑呢。」

  聽我說了這些話,瞎鹿果然高興起來,瞎鹿果然上了我的當──所以他最後被巴爾給甩了一切還蒙在鼓裡──人還在被窩裡就被別人插了足也是正常的,讚揚的話他已經是久違了,落魄之後見我又把他從眾人之中超拔出來,又讓他重溫一下過去眾人之上的舊夢,對我也有些感激,作為一種交換,他就開始推心置腹地告訴我:

  「大侄子,你這話我愛聽,當時我跟『她』決裂,想得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你怎麼就那麼懂得人的心思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走就讓『她』走;別說有人插足,就是沒人插足,我這盒飯也吃夠了和吃到頭了。不為別的,就是為盒飯,誰插足,我還恨不得跟他幹一杯香檳呢。可把我老瞎給解救出來了,我從此可能天天不吃盒飯而把這個盒飯的包袱甩給他了。在我們解體之後,有許多記者問我解體的原因和動機──你是知道的,現在的你叔,一不留神,又混得和在異性關係的世界中一模一樣,又成了一個公眾人物,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又都成了新聞──我就是這麼回答的。是金子總會發光,大浪淘沙,不管它在什麼地方,我現在就是這樣的人。這一點你承認不承認?」

  說著這話,瞎鹿瞪起大眼珠子嚴厲地看著我。我當然沒必要為了一個小的苗頭無原則地得罪一個人,破壞我們的整體談話,我馬上連連點頭。看著我點頭,瞎鹿接著就興奮了,他這時倒無原則了,首先無原則地也稱讚了我兩句:

  「我在你的一本書上,也受到過諸如此類的啟發呢。你在一本書裡是不是說過這樣的名言: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裡黃土都埋人──還有記者問我和巴兒解體之後今後擇『妻』的標準,我幹脆利落地說,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只要『她』不讓我吃盒飯!」

  說到這裡,好象在世界上發現了什麼似的,得意地在那裡轉著頭,雄糾糾地看著我。看到他在那裡激動和得意,我也就趁機和乘虛而入地說:

  「那是。我想從今往後,以您的名聲和地位,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再讓您吃盒飯。叔叔,我現在所想知道的是,既然您現在這麼討厭吃盒飯,當初您怎麼就一個盒飯和巴爾定了終身呢?這始終是世界上幾大啞謎之一,現在也到了該解密和滿足廣大人民好奇心的時候了。你能把當時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嗎?」

  瞎鹿當時也是樂得昏了頭呀,也是手裡拿著我的水煙袋不由自主呀,他竟上了我的鉤──興沖沖地把當時的密,就這麼輕易地在一個麥秸垛旁毫不嚴肅地給我解開了。雖然過後他又捶胸頓足地後悔,但一切都為時已晚了。因為什麼事情一解密,這個事情本身也就跟著沒有價值了。當你靠著這張牌吃飯的時候,你就千萬不要輕易解這個密和打這張牌,這就是生活和歷史的辯證法。其實任何事情能有什麼密呢?密是大家和守密者共同創造的捍衛的,你現在自己一解密,大家也樹倒猢猻散了;就像墳墓裡的屍體一樣,你永遠不扒出來,它作為一個保存完好的死屍,永遠在那蠟存著;你要扒開這個墓,把它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要看個清楚和明白,它頃刻之間,也就隨風而化了。瞎鹿現在也是在興奮之中不顧後果,也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一時和過去的風光歲月,在我罪惡用心的誘惑下,就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屍體從墳墓中扒了出來,展覽在麥秸垛旁的太陽光下。他當時還興沖沖地故作神秘呢。當然,我也滿足了他的這種虛榮心。他當時神秘地趴到我耳朵上說:要說當初,那也是一場誤會。──一聽這個,我就知道這個屍體已經沒什麼意思和就要隨風而散了。你想一想呀,這事騙了廣大勞動人民那麼多年,現在你一解密和露底,可不就像露底的包子一樣賣不出價錢了嗎?但我可憐的瞎鹿叔叔還在那裡振振有詞地揭穿自己呢。他說:你想,一個盒飯,哪裡會有那麼大的感召力呢?當時也不過是為了宣傳和為了好鬧出名堂找的一個由頭,才生生吃了那麼多年的盒飯。我也是騎上這頭老虎下不來呀。現在解體好,有第三者好,正好把我從老虎背上給解救下來了。說起來話長,瞎鹿點著又一袋水煙,在那裡拉開架式悠悠地說:當初不是同性關係運動剛剛開始就受到一次挫折嗎?馮·大美眼不是成了一攤血醬了嗎?我們不都成了一群精靈了嗎?我們不是把豬蛋變成了豬和把橫行·無道變成跳蚤了嗎?接著我們不就以我們的靈魂和我們遊蕩的心,以真理和正義的名義,在這個世界上又開始一場新的同性關係運動嗎?我們不是又聚集到了牛蠅·隨人的旗幟下了嗎?當我們重新開始這場運動的時候,我們就像剛剛出生還沒有長出羽毛能夠扇動起飛的肉翅膀的小鳥一樣,我們都在嗷嗷待哺和拼命地表現自己──都在拼命地扇動著自己並不存在的肉翅膀。我們的打麥場,就成了這樣一個演說和展現自己的舞臺。大家都像競選總統一樣,想拼命地擠到檯子上去,發表自己的過去業績和對新的同性關係夥伴的承諾。當時不但你爹白螞蟻這些人耐不住寂寞,就連曹成、袁哨、小麻子和你孬舅這樣的人也沉不住氣了,也要拼命地往檯子上擠呢──為什麼這個舞臺總讓這些人佔領而沒有我們的份呢?看來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行跑掉。於是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的掃帚。當然,當時我也不是一個沉得住氣就好象我也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一樣──我今天對你說的可不具備任何新聞性,我們也就是曬著老陽沒事在這裡像給狗搔蛋一樣扯扯閒篇罷了──不要將這一切捅給新聞界。我當然點了點頭,雖然我知道瞎鹿的本意並不在此,他想讓大家拼命注意自己的往事呢──我當時也像眾人一樣在那裡拼命地擁擠,想擠到臺上也發表一番演說──我們故鄉和搞同性關係的人這麼多,如果話都讓別人說了,好的「夥伴」都讓別人挑走了,就給剩下一個爛梨或是一個別人都不要的豬狗,不是也白冤枉我的前半生和我在那個世界所做的業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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