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看來事情有些複雜。事情複雜好哇,剛才有人說我有些得意忘形,現在你們就不這麼看了吧?遇到簡單的事情唾手可得的事情大局已定的事情你們可以把高興看成得意忘形,但是遇到複雜的事情還在那裡高興,就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種得意而應看成是一種能力了。錯綜複雜,眾說紛紜,千鈞一髮之際,他還在家裡紋絲不亂地打檯球呢。這說明什麼,說明一種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自信。世界上怕就怕複雜,而我就喜歡複雜,我還特別討厭事情的單純和單調呢。那生活還有什麼趣兒呢?還怎麼說明我們是成年人而不是在幼兒園呢?過去我在藝術上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性格不都很複雜嗎?不複雜我怎麼還能成為大明星和影帝呢?除了複雜,我在這個世界上還不怕出現什麼危機;危機在別人面前是一場災難,但它在我面前,就是渡到彼岸去的一條船和一個機遇呢。如果你們說是這麼一成不變地看世界的話,那麼我就要反著從褲襠裡看你們。一個盒飯定終身,我原以為只是一種個人行為,誰知道什麼事情一到我手中,搞著搞著就大發了呢,就成了大家關注的一個焦點,就成了一個需要全民公決的東西甚至還要考察我的歷史。這時我倒要問你們,有這個必要嗎?誠然,我過去曾在打麥場上等待過一個人陣亡的消息,但是我問你們,時刻在等待另一個人陣亡消息的人,在世界就我一個嗎?雖然你們在行動上沒有走到打麥場,但是你們內心沒等待過嗎?世界上為什麼存在自殺呢?就是因為這個人遲遲等不到另一個人陣亡的消息,對世界極度失望只好以自己的陣亡來告慰自己的心靈了。等待雖是一種絕望,但等待也是一種親密呀。如果有人想拿這段歷史來破壞我們的現實和我們現實中一個盒飯定終身的美滿,那就是下蛆找錯了蛋縫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嘍。真到了那個時候,可就別怪我到打麥場上去等另一個人陣亡的消息了。我明確地告訴諸位,我不但過去到打麥場有這個動機,就是現在每天到打麥場上去,也不見得不是等人呢。對於一個盒飯,大家出現了那麼多懷疑。懷疑好嘛,是正常的嘛。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今天召開記者招待會的目的,也就是要痛快淋漓地給大家解釋這個盒飯。這時就不能把我的這種樂觀看成是一種得意忘形因為事情的多重複雜只好把它看成是一種自信和一種心中沒有事不怕鬼拍門的表現了吧。一個盒飯定終身,這是一個事實。一朵荷花,站立在污泥之中;一朵鮮花,就插在牛糞之上。這朵鮮亮的荷花代表著什麼呢?你們在那裡猜測,疑問。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什麼,我們──我和巴爾·巴巴,還是迎風而立,出污泥而不染。我們做這一切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給你們看──如果是那樣,我們活得累不累呀?我們在異性關係的世界裡已經被你們搞得精疲力盡和身心交瘁了,我們到了同性關係的世界裡,難道還要為了別人活著嗎?我們還不該放下過去的思想包袱輕鬆輕鬆和一切為了真情嗎?在異性世界裡我們不相信真情,但在同性的世界裡,我們還不相信這個人間的溫暖和真善美的存在嗎?那世界還有什麼奔頭呢?光明還在哪裡呢?我不知道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不信我還搞同性關係幹什麼?就好象不信革命的道理我們還搞革命幹什麼?在這場同性關係的運動中,誰失掉的最多呢?恐怕也就是我和我親愛的巴爾了。你們在這場革命中,失去的也就是鎖鏈──你們在異性的世界裡,不也狗屁不是嗎?我和巴爾在過去的世界裡,卻都是世界級的明星呢。(下邊的人聽到這裡,一些人就感到有些煩躁了。覺得瞎鹿有些不實事求是了。你在過去的世界裡了得,那譬如曹成、袁哨、小麻子、劉老孬、豬蛋、沈姓小寡婦、柿餅臉、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基挺·米恩……還有小劉兒,等等等等,就都是吃乾飯的?為了說明自己,就把自己從眾人中超拔出來,這種超拔的本身就是在貶低大家,這樣做打擊面也太大了吧?像老曹和老袁,他們叱吒風雲的時候,你還在風裡雲裡飄呢,現在截出一個歷史的橫斷面從一個歷史橫斷面沖出來在這些人面前充大,你就一點不感到臉紅和不好意思嗎?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荒謬,你這麼聰明的人兒,這一點道理怎麼就不懂呢?但也是文人造反,十年不成,由於眾人的利益綁在一起,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振臂一呼和戳穿瞎鹿,大家還是抱著天塌砸大家的心理,因此就讓瞎鹿這麼荒戳絕倫地說了下去。)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世界,現在到另一個世界來,不就是為了尋找一點那個世界沒有的東西嗎?那個世界缺什麼呢?還就是缺少一個盒飯能夠定終身的佳話。要問我們這樣定終身的動機和原因,這下幫你們找到了吧?如果你們還不相信,我還可以現身說法讓你們看看盒飯的效果。過去的巴爾是一個什麼人?是一個動不動就向你們打散槍的莽漢──你們都是記者,過去巴爾當球星的時候,你們中間有沒有採訪過他的人呢?如果有的話,我相信你們身上都還殘存著散彈小鐵球的槍眼。但我現在把巴爾給你們牽過來,讓你們看一看『她』現在是一個什麼樣子,你們就明白我瞎鹿的一番話和一番苦心了。」

  說著,瞎鹿就現在的巴爾給我們牽到了記者招待會的主席臺上。事實倒真讓我們吃了一驚。過去的一個世界球星,動不動就向記者打散槍的黑馬──一說他要出來還真令一些身上有過去巴爾創傷的人心有餘悸呢,他們都做好了情況不妙馬上就要逃跑或是鑽桌子的準備;但這時牽到檯子上的巴爾,卻使台下所有的人──不管是以前挨過他散槍或是沒有挨過他散槍的人──沒挨過散槍也聽說過散槍呀,都大吃一驚:過去的一匹野馬,現在在瞎鹿和我們故鄉的調理下,在短短的時間裡,竟變成了一頭溫順靦腆的小羊。大家「嗷」地一聲歡呼起來。這確實是瞎鹿的勝利,這確實是瞎鹿的一個秘密武器。口說無憑,現在我們被瞎鹿的事實給打倒了。我們被瞎鹿征服了。我們一下就折服和口服心服了。這一事件,馬上就被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新聞發言人基廷·米恩給抓住了。這個典型得抓呀。這個招待會結束之後,基挺不失時機地又召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這是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威力的體現呀。這就是我們千辛萬苦尋找故鄉的根本目的呀。我們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呢?意義僅限於為了個人的一時舒坦和愉快嗎?不,我們竟是為了全人類的自身改造和各民族的大團結呀。要把問題提到這樣的高度去認識和宣傳。看,過去在你們異性關係世界撒野的一匹黑刀,到了同性關係的世界和同性關係的故鄉,就變成了一頭溫順和溫柔的小羊。現在世界上是狼多呢還是羊多呢?讓你們自己說,恐怕還是狼多羊少吧?這時如果我們把狼都變成了羊──雖然這樣做也會導致生態失衡,但是我們現在首先失衡的,恐怕還是狼多的問題;等世界真到了羊多狼少的程度,我們再把一部分羊變成狼還來得及。我們把狼都變成羊了,我們還不能把羊變成狼嗎?──會使我們故鄉在力量對比上發生根本變化。這個典型對於推行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有著多麼大的宣傳性和號召力呀。為什麼要搞同性?為了把狼變成羊;為什麼要搞同性?為了把惡毒變成善良。不可否認的是,這是基挺上臺以後,在我們故鄉和這次運動中抓的第一個正著和第一個新聞熱點。於是這個宣傳一下普及到了整個世界。大家看了口服心服。連歐洲的首相和美洲的總統看了以後都說,過去我們不相信同性關係,以為它是胡搞,現在看,還得改變我們這一點片面的認識呢。看來它不但有關係的力量,還有社會的和政治的力量呢。它能把狼改變成羊。聯想到我們每天做的工作,不都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嗎?我們是歡迎狼呢,還是歡迎羊呢?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羊,我們這個首相和總統不就好當多了嗎?我們不就成了遊牧民族裡那個牧羊人了嗎?我們平時套狼不容易,但是如果世界上都成了羊,這個世界不就任我們哥兒幾個宰割了嗎?我們不是就不用在連選連任上下功夫了嗎?我們日常的工作,不就成了如何在你家或是我家的羊圈裡挑羊了嗎?這個好,但這個以前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他們唯一感到擔心的是,小劉兒這個人我們是知道的,這個事情和改變在他家鄉行得通,在我們幾人的家鄉是不是也同樣行得通呢?這個問題倒讓他們還有些猶豫;但是從整體上,幾個人對這個事情都投了贊成票,剩下的只是到國會和兩院通過的問題了。幾個人還在那裡自責,為什麼我們日日夜夜考慮都沒想到的事,讓一個瞎鹿就輕易而舉給做到了呢?是我們的能力問題嗎?首相和總統們又在那裡有些心虛。但是當這個消息通過新聞傳到南美時,巴爾的爸爸媽媽從電視裡看到以後,卻在那裡大為傷心。怎麼我的那個兒,一下就由馬和狼變成羊了呢?雖然他過去在家鄉調皮也給我們帶來無限的煩惱,他剛從南美隨人到小劉兒故鄉上次我們從電視上看到他改邪歸正我們也和大家一樣感到高興,但是現在是不是改變得太過頭了呢?真理再往前一步就是謬誤,現在往前怎麼就成羊了呢?他如果在家中變羊我們當然高興,也算是浪子回頭,我們倆佬兒老了老了也有了依靠;問題是他現在不是在家恰恰是在外邊,這個由浪子和狼子變成的小羊,不就孝順不了咱倆而要去孝順別人了嗎?如果是這樣,我們從小把他辛辛苦苦養大,我們又圖個什麼呢?何況,在我們這裡變羊是一種孝順,但是到了人家手中,可就要受人家欺負成為一頭沉默的羔羊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在萬里之外小劉兒的故鄉受著像瞎鹿等人的欺負,雖然他們的首相和總統也摻乎進來對於門楣是一種榮耀,但兩個佬兒關起門來,還是有些擔心、痛心和不放心呀。兒行千里母擔憂。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老母一夜一夜睡不著。當老母睡不著的時候看到老父仍在那裡呼呼大睡,老母就把對整個世界對兒子編織陰謀的憤怒,「通」地一下發在可憐的酣睡的老頭子身上。我不睡,你也別想睡。你個老王八,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兒子還不是被你逼走的?我跟你沒完!因此,當瞎鹿在我們故鄉洋洋得意和巴爾變得特別靦腆和溫順成了一頭小羊的時候,我們瞎鹿的岳丈和岳母,卻在那裡徹夜不眠和嘶咬打鬧呢。當然了,什麼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和要付出犧牲的。當這個消息傳到瞎鹿的耳朵裡時,瞎鹿如是說。可見當時的瞎鹿,已經多麼地牛氣和猖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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