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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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你還來偷我們家的小棗,這時說你是活潑好呢,還是說你是社會的不安定分子好呢?你這哪裡是孩子的平常的調皮呢?你這是在趕我的秘書長下臺。看似是一個小棗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政治問題。我是把你這種想法消滅在萌芽之中呢。還是等你偷了小棗抓一個人贓俱獲一舉消滅掉你本人呢?在你偷偷摸摸來到我家棗園之前,我思想中頗有一番鬥爭呢。俺爹,俺哥俺弟弟,這時也都想暗中看我的笑話。你在偷棗之前,哪裡會想到其中有這麼複雜的鬥爭呢?你想著也就是偷一把棗是吧?但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在你來偷棗之前,我已經把狗埋伏在了棗園下。 這又是俺爹和俺哥俺弟弟所沒有想到的。他們沒想到我能借一隻狗。工具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哇。這也是以俺爹之道,還治他老人家之身。他老人家打人就和後期的西方不同,會突然把自己的鞋從腳上摘下來,跳著腳攆著你打。歐洲哪會有光腳打人的呢?這時我已決心將你置於死地而不僅僅是消滅你的萌芽;這時對付的就不單單是你還要通過你讓俺爹看一看顏色呢。這條狗是誰家的呢?當然不是牛根那條卷毛狗了,而是卡爾·莫勒麗家那只吃慣男人的狗。這就有好戲看了。你也是個不知死的,你果然偷偷摸摸跑來了,你扒著牆頭就要往下跳。這時我沒有放狗,我還在等待,我要等你上了樹摘了棗也就是摘了贓落下把柄再收拾你。你這時眼中只有紅紅的大棗,哪裡想到身後正有一條躍躍欲欲試慣吃男人的狗在等著你呢?但最後我沒有把這條狗放出去。 沒放出去並不是我不想放,而是這只狗突然自己又變成了一隻貓。這時放出去就沒有意思了。我上了卡爾·莫勒麗的當。她把一隻貓,當成一隻狗租給了我。你安心地在樹上摘著大棗,我在樹下摟著貓傷心地哭,這時你何曾看過我一眼呢?結果當然就很清楚了,第二天,俺爹脫了鞋打了我一頓,我就告別了棗樹到地裡踹牛糞去了。俺家後院裡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田裡一泡是牛糞,另一泡也是牛糞。這種結局是誰造成的呢?就是你造成的。你在歷史上對我欠帳大了。 當然,我不否認,正是這種日復一日的踹牛糞,踹得我老人家心煩,我一氣之下,就告別了故鄉和牛糞──在我的印象中故鄉是什麼?就是一泡牛糞──,遠走他鄉,直到今天,當上了秘書長;你以害我為始,最後讓我得福為終。你成了我革命的動力了。因為一隻小棗最終參加革命,走上的貴族的道路,這事看似荒唐,其實這種偶然的小事件引起一場大的人生變革甚至一場大的社會運動,在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就好象在公共場合的一隻屁就可能斷送人的愛情,這種例子在人類關係史上也不乏見一樣。你知道卡爾·莫勒麗和她的丈夫為什麼不和,最後走到了操刀一快的地步?就是因為一隻屁。這只屁如果在別的場合放,放也就放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但她丈夫這只屁是在他們王室招待世界禮義和廉恥恢復委員會的秘書長的盛大的宴會上,這只屁就和平常的屁具有不同的含義和氣量指向了。 而且當時這只屁放得不早不晚──也是活該這個小鱉頭倒黴,宴會廳一片人的議論聲和奏樂聲中他不放,恰恰就在樂曲戛然止住的時候,這個倒黴蛋的屁倒是來了。他「嘟」的一聲,響徹了整個大廳。大家一開始還以為是樂曲的一個休止符呢,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莫勒麗公主的老公放了一個屁。這屁就不同往常了。世界和王室的禮義和廉恥還從何談起呢?王室的禮義廉恥都無恢復,何談世界?王室的臉算是讓他丟盡了。莫勒麗當時就要對他操刀一快,多虧人多,才把這丟了面子哭成淚人兒一樣的公主攔住了。 我們當時也勸她:如果他真是丟了您和家族的面子,覺得不合適,就和他離婚算了,犯不著為他犯法。但我們的公主就是不答應,不操刀一快就解不了她的心頭之恨,我不能讓娘家人看我的笑話,她說;最後還是在臥室下了手。什麼是操刀一快的真相呢?這就是操刀一快的真相。你們外界對於這件轟動全球的案件有種種猜測,但你們不是貴族,你們哪裡知道其中的內幕呢?一個屁,就使一場婚姻走上了絕路,最後連公主也斬斷塵根,投入了同性關係;一個小棗,哪裡會不引來一場動盪,最後造就個秘書長呢?但這並不說明你在偷棗之時不是為了害我而純粹是為我好;你還是以害我的動機為始,最後以我自己的覺悟和毅力走上貴族道路為終。甚至在這一點上,你比莫勒麗那個小鱉頭丈夫還不如,人家放屁總是無意的,你去偷棗卻是有預謀有組織有策劃的──你是一場自覺的破壞活動呢。 不然你得手之後,坐在棗樹上唱什麼歌呢?還摟著一個樹枝在那裡瘋搖;就好象對一個女人得手之後,在那裡拼命折騰一樣,你這是不解恨呢,你這是幸災樂禍呢,你哪裡有一點愛惜、呵護和柔情蜜意的表示呢?這是愛情嗎?不,這是得著一個算一個的怯懦的表現。這時就不能用一個活潑來概括你當時的性格了。當然我現在來說這個並不是要跟你算什麼歷史的舊賬,如果對你算舊賬,我也早該對你操刀一塊了,哪裡還有你的目前和今天呢?我是抱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的態度──這時你在那裡皺著眉頭想什麼?是不是也想找些我在歷史上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好拿出來平衡一下呢?我勸你就不要在這上頭動什麼腦筋了,在這方面我已經替你想過了,退路給你堵死了:在過去的人類歷史上,我從來沒有給你添過什麼亂,招過什麼麻煩。這是我與你的不同。 我對外甥的宗旨從來都是:幫忙而不添亂,議政而不越位。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來吧?我倒是建議你在這方面想不起來,而去想一想1960年,大災大難的時候,你老舅又是如何對待你的;而你後來又是如何對待我的?我如果像你一樣也想將咱們倆的關係扯平,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你這顆歷史上的小毒瘤,早已經不存在了──就是這樣,也不能勾銷你欠我歷史舊賬之萬一。雖然沒有你也是我們文學事業的一個損失,但世界上少它兩支小曲兒和兩本解悶的小人書,就能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嗎?這個歷史責任我還是負得起的。就好象莫勒麗公主把那個倒黴蛋的傢伙割下來喂狗她負得起這個責任是一回事。 歷史和人們還不一定怎麼評價呢。還料不定人們到底是站在哪一方呢。世界上沒有秘書長,就會天下大亂,天上就會飛飛毛腿,難民就會像蝗蟲一樣在地球上肆虐;沒有你,世界只會更加平安和祥和。孰重孰輕,人民難道沒有一個掂量嗎?但我為什麼沒有像莫勒麗一樣下手呢?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你挽救和寬大呢?──冒著失去歷史責任感的危險,去挽救一個無可救藥的人;難道為了將來你再寫到我時,把我的形象寫得更高大一些嗎?親愛的外甥,如果你這樣想,那就再一次錯了;現在你老舅已經不是當年做土匪那時候了,我說一聲「不行挖個坑埋了你」,還需要你替我宣傳宣傳,我好借一句名言而名聲大震;現在我已經不是土匪了,我是秘書長。因為一句名言而名聲大震的人,就好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詩人一樣,活著是可憐的。詩人不都是為了幾個句子而存在嗎?我不是詩人,不是你姥爺那樣的人──看著你姥爺因為幾句詩在那裡洋洋自得,我覺得他可憐。我自身的光芒,已經夠照耀我的形象了,我不需要別人再在旁邊打什麼燈和添什麼彩了。再說了,你還能給我添什麼彩?你從來都是給我添亂和添堵。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其實這個理由,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十分簡單:我還不就是看著你是我的親外甥嗎?看到了你,就像看到了我那不爭氣的妹妹一樣。可你反過來是怎麼對我呢?你對得起你的舅舅嗎?由你的舅舅你對得起你的親娘嗎?長輩對晚輩都這樣,晚輩對長輩應該如何呢?是不是應該加倍地補償呢?(舅舅寫到這裡,我真有些感動和傷心了。我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舅舅說的都有道理呀。按說長輩對晚輩問一聲「身體好嗎」,晚輩就得戰戰兢兢;現在舅舅見我戰兢,就把身體好改成了「活潑」。1960年,他還救了我一命。吃小棗的時候,他也沒有放狗咬我。我接著就要表態了,我想哽噎著說:「舅舅,你放心,我明白了,我在歷史上對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從今往後,我跟著你走,你說往東我不往西,你說打狗我不打雞,你說天一黑,我趕緊捂上眼,這成了吧?」 但沒等我哭著表態,俺的舅又說話了,他覺得自己的證據還不夠有力,他還要在已經過重的法碼上,再加上兩個砣子。在我和舅舅的感情天平上,他不想給我留一點直腰和彎腰的餘地。這就讓我有些憤怒了,覺得他老人家有點過分了。您就不知道水滿則溢、月圓則虧的道理嗎?還要往裡加水和讓月亮再鼓一下肚嗎?但俺的舅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還要興致勃勃地往前走下去。這時我也橫下一條心,舅,你說吧,在你外甥身上,你就發洩個痛快吧,你就在我身上崩潰吧,你就把我當作一個懸崖吧;把我當成一個懸崖,比把別人當成一個懸崖對你還要好一些呢;你就順著這懸崖跳下去吧。但俺舅不以為恥反倒得意洋洋地說:這可不怪我,是你讓我說的,那我就順著說下去。) 但是,小棗的事、發麵小餅的事、放屁和操刀的事,就不說了,這些畢竟是我們相交的歷史,歷史並不能完全說明現在,歷史的舊賬我就不翻了,我們敝開歷史,就說說現在,說說你的目前──說說你的目前是怎麼來的,你就更加清楚你的舅舅和你之間的關係了:不管是從歷史還是到現在,如果不是你老舅在一直暗中關照你,你哪裡會有今天呢?人生處處都是陷井,稍不留神,就掉到了下水道裡,就被裡面的污水給沒了頂。沒了頂之後,下水道的頂蓋還自動翻轉過來,給人的印象好象這裡什麼都沒有發生。你正在街上走著,天上掉下個餡餅,就把你給砸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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