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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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兒賢甥: 多日不見,你可活潑? 說起活潑,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活潑當然是不會錯了,但活潑的另一個面是什麼呢?就是調皮搗蛋。我是喜歡活潑的。不管是人也好,社會也好,如果沒有生動的活潑存在,就成了一潭死水,人就要窒息了,社會就沒有進步了。水裡就要生孑孓和跟頭蟲了。一個個都坐在教室背著手,不能說話,不能交頭接耳,就聽老師一個人在那裡講,這樣當然好,大家都省心;但問題是,萬一老師講錯了怎麼辦呢?我們一想到這一層,我們渾身出了一層冷汗。 一切都靠船長了,我們都不管了。那天在糞堆旁的牛屋裡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理論研討會的時候,我雖然是派靈魂來參加的,雖然靈魂也喝醉了,但在我酒醒之後,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呢。我不是擔心事情的結果,事情的結果倒也不出我的意料。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們只是在我繩上跳的螞蚱,放開讓你們跳,你們還能跳到哪裡去呢?你們趁著喝醉把平常的壓抑都發洩出來,群魔亂舞,勾肩搭背,但你們在事物的發展方向上,總逃不出我手心。 只要大的方面不出問題,小的方面出一些格,我是不會干預的。什麼是活潑呢?這就是最大的活潑了。我可不像有些領導人,見了風吹草動,就在那裡緊張,就在那裡惶惶不可終日;這樣的人,就是鬍子眉毛一把抓了。一個很小的事情別人已經忘記了,他自己還在向人們提醒,小事也讓他們弄成了大事。我不是這樣,我是爭大不爭小,只要大的方面不出問題,我就讓你們鬧;你們一點也不鬧,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我倒感到死氣沉沉呢。 那我整天還幹什麼呢?哪裡還有我顯示才華和大度的機會呢?那天在牛屋讓你們亂,也是這個道理。你們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但你們喝醉也就是喝醉,我在喝醉之前已經把握了事情的結局;這是我們喝醉之間的區別。大政治家的雄才大略從來不表現在對現實事物的估計上,而在於對歷史發展方向的把握上。這些大的方面我不感到可怕,我感到後怕的僅僅是:我當時喝醉了,跟大家躺在一起,我臨睡之前,怎麼沒有跟我的保鏢交待一聲呢?社會雖然清明,故鄉雖然安定,但社會也十分複雜──這是事物的另一個方面。會議室裡也充滿著刀光劍影呢。會議是誰在主持?刀槍以前是幹什麼用的?從這一點講,我還是大意了。 萬一我要因此被人謀殺了,我倒不是擔心我怎麼樣,你們對我們的子孫和千秋萬代怎麼交待呢?你們完了,只要還有我在,我就可以重新開闢一個新世界;萬一我要完了,世界就永遠成了一片荒漠。我擔心的是這個。什麼事情都有一個限度。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成了謬誤。就好象你的活潑,你到底是真活潑呢,還是故意搗蛋呢?你到底是善良的不明真相的一群呢,還是社會的搗亂分子呢?你到底是真理呢,還是謬誤呢?結論是由你下呢,還是由我掌握呢?不好把握的分寸在這裡。 說到這裡,使我想起了你小的時候──你小的時候,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小的時候你是不是偷過我們家後院的小棗?當然了,現在看這個事情,只是一個笑話;就好象過去的艱難困苦,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它們苦中有甜一樣;你倒覺得現在的生活沒有意思了。這是你事後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一種表現。其實在當時的情形下,事情往往很險惡呢。你當時偷了我們家的小棗,感到很好玩和很好吃;但你偷了這棗,俺爹派我來看守,這丟棗的責任算誰的呢?是被賊偷去去了呢,還是你自己偷吃了呢?俺爹的脾氣你知道,當年咱家祖上的村長丟了,被宋家奪去了,一排排的警察在街上站著,俺爹硬是敢提著糞杈到村西大廟前,撿起小路給宋家掌櫃烙的熱餅就吃。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呢?當年老曹和老袁時的關公單刀赴會,也就這個樣子了吧?只是後來有些蛻化變質了,老了老了,混到歐洲成了一個窮酸教授,丟掉了大智大勇,學會了明哲保身,連家鄉和親人老婆都不敢認,這叫什麼人呢?(孬舅寫到這裡,我倒暗自在那裡竅笑。俺舅還是沒有文化呀,不懂得這叫人生前後期的人格分裂。誰能像你一輩子直筒筒地活到底呢?單調不單調呀?姥爺前期勇敢,但他前期能寫出後期的《最後的離別》嗎?傷感而落魄的後期君王和貴族,幫能寫出這樣淒淒慘慘的動人的詞句呢。在後期的姥爺看起來,說不定前期的劉全玉還是一個大老粗呢。至於認不認故鄉,進不進家門,這也是各人的自由和活潑罷了,也許老人家不是出於膽量問題,而是和俺姥娘出了感情問題呢?這些情感上的一波三折和輾轉曲回,就不是一個大老粗所能理解的了。 但在俺孬舅的觀念上,後期的他爹就是不如前期的他爹。)你想,前期的俺爹在警察面前都敢捏餅吃,在對付兒子上面,他還能沒有辦法嗎?如果問題僅僅到這裡,為了你偷吃了我們的棗,俺爹把我拴到後院子裡的小樹上,抽了一頓鞭子,我都不會和你計較;問題在於你如果把小棗偷吃了,我就不單是一個挨打的問題,可能因為你,我的整個前途和人生道路都要受到影響。這時事情的性質,就不是幾粒小棗的問題而是一個複雜的系統的人文工程了──如果俺爹對我看法不好,就可能對俺哥或俺弟弟看法好;如果對他們倆看法好,從第二天開始,在這裡看棗的就不再是挨過鞭子的我而是他們倆;我呢,就得一身創傷地和你一樣到地裡去踹牛屎。問題的嚴重性在這裡呢。和踹牛屎比起來,坐在涼蔭下看棗當然是輕鬆多了也涼快多了;如果是樹上自動熟透落下的棗,你吃了,大人也不怪罪。這樣的好事從哪裡來呢?就從俺爹的嘴裡來。他說讓誰看棗,誰就可以看棗;他說讓誰去踹牛糞,誰第二天就得去踹牛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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