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九三


  基挺·米恩南太平洋資深政治家。當過某國副總統。現已離休。過去在政壇上時,和俺舅劉老孬是好朋友。他說,他這次隨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隊伍來到小劉兒的故鄉,並不是沖著小劉兒來的,而是沖著他的舅舅劉老孬來的;哪裡還找不來一個故鄉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也是看得起我們,他也是小劉兒的舅舅了。他說他這麼說,並不是借此要貶低小劉兒什麼,恰恰相反,應該理解成作為同性關係者的新舅舅,看到還沒有成為同性關係者的老外甥,幾年不見,在世俗社會也出落得出息了,他心裡也是高興和替「我大哥」(老孬)高興呀。雖不是沖他來的,但是從他身上,還是看到了大哥故鄉的希望。這個故鄉選得還是對頭的。雖然男女相隔,隔行如隔山,但各行各業的道理大體是相通和相同的。說到這裡,他還有些後悔呢。當他回憶、度量和打量往事的時候,一切也不是做得太妥當呢。過去在臺上時,他通輯和鎮壓過兩個他看著不順眼的寫字的,將他們判了死刑;現在下了台,看著小劉兒一幫人,還是一群很可愛的孩子嘛。身在高處不由已。假如過去自己在臺上的時候,一些事情處理得不周到,出現了偏差,我可以向這些小兄弟道歉嗎?基挺·米恩說,他出身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和小劉兒姥娘家一樣,他家祖上也給地主扛長活。在他當年競選副總統時,他出外給選民們演講,就常常提及這一點。他說,我的祖上,就跟偉大的藝人小劉兒寫的他的家族和出身一樣,我的姥娘,也是給地主扛長活的。一個扛長活的後代,現在也要競選副總統了,你們選他不選他?如果不選他,就說明我們的生活還像受地主壓迫一樣黑暗;如果選他,就說明我們的生活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和我們的世界終於透出民主和自由的曙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下邊一陣歡呼──基的講話,給所有下層勞動人民,提供了一個翻身解放、出頭吐苦水的模板。於是大家都選他。但他當了副總統之後,再給群眾講話,就換了一個腔調。這時有些油腔滑調,說我小時候不大愛讀書,老挨老師的鉛筆頭,知道《大狗的眼睛》裡有一個土匪叫路小禿嗎?我就是那樣的人。從小愛蹲在房上拉屎,讓人們在下邊接元寶;還愛把屎塞到正在生長的西瓜裡,讓它一長長個大臭瓜。後來就拉杆子成了土匪,就抓鬮下夜,跟地主和新生資產階級夜裡鬧著耍。後來變了天下,土匪成了國民革命軍,我就參加了競選和民意測驗,當了副總統,以為當副總統是好玩的嗎?其實還不如當土匪呀。土匪是世界上最輕鬆最自由的職業。換句話說,它就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換句話說,它簡直就是一個臨時湊成的Party──這個Party不是那個Party──幾個可心的男女聚在一起,喝喝酒,跳跳貼面,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任他腦袋尖尖,也只能扒著窗戶看一看,裡邊拉著一黑一紅兩道窗簾,到頭來什麼也看不見。多好的生活和多好的人生。但這種人生眼睜睜就結束了。歷史不需要土匪。後來的Party,就成了一個政治圈子和政治爭鬥的場所。我們組織Party的目的是什麼?不是為了樂和而是為了鬥爭嗎?上學的目的是什麼呢?不是為了給人增加愉快而是為了給人頭上砸粉筆頭嗎?為什麼不允許給女孩子寫紙條?為什麼不允許交頭接耳?我從這個Party轉到另一個Party,一下子還有些不習慣呢。現在Party的殺人數量,我過去當土匪時還沒有這麼過呢。你們明目張膽和胡作非為的程度,土匪連你們一半還不及呢。土匪也就是混個吃穿,混個女人;你們可好,戰爭都打到中東和沙特阿拉伯了。我們搶人還有些幽默當然也就是智能,你們是多麼地直接、冷酷和沒有趣味。我一邊當著副總統,我一邊在那裡寒心。過去我當土匪時,覺得你們這些在紅地毯上走來走去、整天能洗熱水澡的人特別神秘、智能和光明正大,誰知當我和你們為伍之後才知道,你們個個都是大混球。我們憑的是感情和衝動,你們憑的是理智和算計;我們憑的是光明正大,你們憑的是陰謀詭計;我們憑的是團結,你們憑的是分裂。後來他們不讓我當付總統了,我高興得很。我覺得是一種解脫。我早就不屑於與他們為伍了。我不想再呆在他們的Party中了。但解脫以後,我接著又產生了新的苦惱。舊的Party沒有了,新的Party又在哪裡呢?不管什麼Party吧,我一輩子可是沒有脫離過幫夥。現在一下沒有了幫夥,沒有了朋友,沒有了紅男綠女,沒有了夜生活,我還真有些不習慣呢。再到大荒窪去,過去Party上的朋友,那些好男好女們,現在早已煙消雲散、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了。雖然他們在你的腦海裡,還風采依然。你多麼想回到你的童年,你多麼想回到你的土匪時光。但舊夢像剩粥一樣,縱然是再熱一熱,恐怕也早已經走味了。就是這走味幾十年的舊粥,你再也見不到了。但你不是別人,你是基挺·米恩,既然你不能回到過去,你就必須開闢未來。因為你不是一個平常人,你是一個具有世界聲望的資深的政治家,你的傳奇經歷和在政治生涯中的獨樹一幟和笑話不斷,要求你不能就此平庸下去呢。你必須有一個新的轟動世界的舉動,來答覆你的觀眾和你的崇拜者呢。你能就此不讓我們笑了嗎?這也未免太不嚴肅了。這時一個機會來到了我面前,一個新的Party來到了我面前。這個Party既不同於過去的政治Party,也不同于過去的土匪Party,既不是男男女女的貼面舞[缺N字]Party之前,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等我上了這班車、和這車上的新朋友交往之後特別是來到小劉兒或是我的老朋友老孬的故鄉之後,我的思想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末班車,不是那個末班車。這個Party也不錯嘛。世界是需要學習的。打通一個世界,心中就多了一份溫存。為什麼會在世界上感到孤獨、淒涼和傷感呢?就是因為那個時刻你對某一部分的世界沒有打通。如果大家都在忙著搞同性關係,哪裡還會有那麼許多鬥爭和動亂呢?社會所以動亂,不是因為Party多了,而是因為那種Party多了。而這種Party少了。我是贊成搞Party的,關鍵你是在搞什麼Party。如果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是這種Party,一到晚上大家都關在自己的小房子裡或是在酒吧和啤酒屋搞這個,誰還會去時代廣場遊逛呢?如果我仍是副總統,我就不限制大家搞這個,而是提倡大家搞這個。這樣我就省心多了嘛。我應該給大家多加幾趟末班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我一個土匪3鏨淼娜耍艘歡斡憑駁納倌曄憊猓幼龐腫櫓薖arty,在政壇上叱吒風雲,老了老了,現在又搞起了同性關係;一般來說,一個人一輩子能搞好一個事情就不錯了,現在一口氣讓我搞了三個,我對於人類和歷史,還能不知足嗎?想著想著,淚水就打濕了枕巾。剛才在會議室外的糞堆旁,有記者向我提問──說到這裡,我得再說一句,剛才向我提問的記者,比我們同來的任何人都多。我過去是一個新聞人物,現在又搞起了同性關係,又是一個爆炸性新聞。這就是我過去歷史的好處。這就是疊加。這是你們大家包括孬妗也無法出其右的。你過去不就是一個模特嗎?我是什麼?我是副總統。總統死于任上,我也就是總統了。當然,我這麼說不涉及孬舅,我們過去還是朋友嘛。現在我要借此向孬妗提一個建議,我們這些同性關係者,將來事情搞大了,就得跟政界一樣,設一個新聞發言人。得有組織和系統。不然大家就容易亂發言。這個新聞發言人的最佳人選是誰呢?我覺得只能是我了。剛才有記者向我提問:基挺副總統,你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我的回答很簡單:為了留住時間和青春。我這個回答怎麼樣?當然,基挺副總統的這個回答,贏得了同性關係者一個滿堂彩。真是出人意料。這回答真有些幽默和智能。到底人家當過副總統。把他留在後面介紹,作為一個壓軸戲,還真是合適。將來他當新聞發言人。看來是沒有什麼疑義了。從此,同性關係者發動群眾的另一個口號和在村裡土牆上刷的另一條規定性標語是: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為了留住青春和時間。這口號還真發動了一批身患癌症和奄奄一息的人。同性關係者的隊伍,由此壯大許多。這又是基挺副總統終身洋洋自得的一個話題。但基挺副總統還沒有說完。我們以為基挺副總統說到這裡,已經夠完美的了;但基挺副總統還意猶未盡。他又對記者說,同是搞同性關係,但從我剛才的發言和態度,你們也可以看出,我和其它搞同性關係的人在目的上還有所不同;他們只是為了個人享樂,只是從個人和自已的利益出發,我卻不同,我是為了一個事業,為了一個新的Party,為了解放全人類。雖然剛才也有人在那裡拔高自己,說她搞同性關係、過去割男人或現在成為男人也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他人,但割人和Party的本身區別就說明,這裡有一個大和小,個人和集體的分野。割和被割只能是個人操作,而Party卻是集體的組合。我們中間也有很大的誤會呢。我們層次不同,境界不同,對世界的猜想不同,光榮和夢想不同,情感和理智也不同,基挺副總統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去掉了剛才的天真樣子,有了一副乾坤在握老氣橫秋的模樣。他說完這一段,緩慢地轉動著脖子,仍在那裡等著人們的掌聲。但這次效果就比以前差多了。只有幾個老人,像老曹老袁白螞蟻那種人,才稀稀落落鼓了幾下掌。基挺副總統大為失望。可誰讓他畫蛇添足呢?他這幾句話打擊面不小呢。就是老曹老袁,也是物傷其類,出於對老基有同情,才拍了那麼兩巴掌;沒想到這樣倒引起了老基更大的憤怒。他對沒有鼓掌的人倒沒表示什麼,對剛才鼓掌的老曹和老袁和白螞蟻,倒是狠狠瞪了幾眼。這使老曹和老袁大為感慨。兩人相互在那裡說:看來以後好人難做了。白螞蟻也感到委屈,也想紮上去跟他們倆共同訴說,沒想到老曹和老袁又想與他分出層次,根本不接納他的情緒,看到他的腦袋紮了過來,倆人趕忙閉口不說了,做出剛才什麼也沒說的樣子。這又使白螞蟻大為感慨。如果說他們三人都有委屈,那麼白螞蟻的委屈就是雙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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