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六九


  把那個老孬,動不動就寫成土匪和秘書長,對人對他,有什麼好處?就不能騰出一點筆墨寫一寫主旋律的我嗎?當然,我讓你寫我,跟老孬讓你寫他,在本質上還是有區別的。他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看外甥是一個寫字的,就開後門讓把自己寫成瀟灑走一回的土匪,敢做敢為,風趣幽默,不拿這世界的規矩和民俗當回事,吃大戶,綁架,保鏢,再讓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唱一首插曲,逮住人也不砍頭和槍斃──恐怕手裡也沒槍吧?──就挖一個和這人高矮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將人頭沖裡一填,連土也不埋,拍拍手就走了;把世界和人生弄得舉重若輕,誇張了不少。接著又讓把他寫成世界的秘書長。這時我倒不是光替這個劉老孬臉紅了,我簡直要為你小劉兒氣不平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的人權都受到了迫害。這還有創作自由沒有了?還讓人家保持一點藝術家的良心不要了?世界為什麼出不了大作品?為什麼大腕幾百年才產生一個?不是因為這些種子物以稀為貴,而是世界上存在著過多的劉老孬這樣的人。

  而我讓你寫我,與老孬全然不同,不是為了讓你對我拔高和突出、誇張和變形──前者是「三突出」後者是現代派,僅僅是讓你恢復和還原一下歷史的本來面目。但事情的結果恰恰相反,我在你的書中名不見經傳,而劉老孬的陰謀一步步得逞,土匪就這麼當上了,由此成了一個革命者和職業政治家的資本;後來呢?秘書長也當上了,世界名模也摟上了。我卻在背地裡向隅而泣。事情到頭來是這樣一個結局,你讓我會怎麼想?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公平、正義、光明和希望了?但我也知道,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辯證法,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後來怎麼樣?後院起火了吧?夫人鬧上同性關係了吧。聽到這個消息,天下有多少人趁願呢。這單單是一個大家出於對他的嫉妒的問題嗎?恐怕他自己也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是非拿別人的不幸來填補自己空虛和狹隘的心腸,我說句不得當的話吧,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將來所要失去的,就不單單是一個老婆的問題嘍,恐怕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他的秘書長,也難保多穩。我可以料定,他將來失去他的所有這一切之日,就是全體人民歡慶之時。

  我已經看到人民遊行了,打著各種各樣的旗子,在那裡歡呼雀躍。當然,我說這些的目的,並不是單單來談老孬,他在我的心中,已經被歷史所拋棄了。我談他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現在所以談他,不怕髒了我的口,玷污我腦海中的一席之地,白白浪費了我許多腦細胞,還是看著他好歹是我外甥的情份上。他得勢之時,不講我是他舅;但在他失勢的時候,我還是講一點親情的。但我現在說這個還不是為他,我說他是為了你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你不能再執迷不悟了。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事業,文學和藝術,再栓在這輛註定要翻到歷史陰溝裡的戰車上了。是抽腿拔出來的時候了。你作品中充滿著劉老孬,是個什麼意思呢?連豬蛋和白螞蟻也比他強嘛。我說這個並不單單代表我自己,而是大家和人民的意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大家都不止一次地問我,那個小劉兒,怎麼還在陰溝裡徘徊呢?怎麼還是充滿著劉老孬呢?怎麼就是不見一點希望、亮色和光明的尾巴呢?怎麼就沒有一個理想的人物呢?那麼這個理想的人物是誰呢?大家說,這個人就在小劉兒的身邊,小劉兒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樣下去,他可有危險和沒有指望呢。當然,大家說的這個能給你帶來希望和新生、能給你帶來第二次生命和藝術青春的,不是別人,而只能是我。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是誰而你又是誰?

  我承認,我身上有許多缺點,主流之外,還有許多支流,大概要三七開;三七開不成,四六開總是可以的吧?但人有大人和小人之分──大家又說,不管怎麼分,三叔是一個大寫的人,是一個脫離了庸俗、世俗、任何低級趣味和一些毫無必要的貴族習氣的人。就是犯錯誤,也是迫不得已。同時他還是一個清純的人呢。一個基本的事實是,我告別了故鄉。我一生未娶。直到我投井自殺的那一刻,我在人的面前,在女人和男人面前,還是一個童男子呢!在我一生未娶的這個問題上,我知道在歷史上和咱們家族中,你姥娘、你舅舅和你的心目中,還是有些爭議的。有爭議不怕嘛。爭議孕育著發展。

  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歷史可能有一個階段的顛倒,但是在歷史發展的總的趨勢上,那終究還是要顛倒過來的。我需要聲明的僅僅是,我的問題在歷史上所引起的爭論,和什麼老呂老曹老袁問題的爭論有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大家涉及的問題是相同的,都是在關係的問題上;但關係和關係可有高下之分,粗細之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如果要把我和他們的問題一鍋煮,我寧肯好死也不賴活著。我不要跟他們在一起。就好象一些偉人們在一起開會,你們這些庸俗的市民看著我們之間差別不大,大家都坐在主席臺上笑眯眯的;但等第二天見報的時候,你就看出我們是如何切割的了;有的偉人還不願意跟另外的偉人呆在一起呢。我就不願意在照片上跟一些人放在一起。歷史不能這麼固定。都是為了一個關係就完了嗎?世界上就不存在高尚、純潔、拒絕寬容和孤芳自賞了嗎?春天的桃花,飛舞的燕子,小姑娘辮梢上的蝴蝶結,清明上河歸來時透明的濛濛細雨──雨傘之下,一見鍾情的雙方又都是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的遺憾和擦肩而過相互深深看的那一眼,現在又不算數了嗎?如果是這樣,我敢說──這是詩人們經常愛說的話,好象誰不讓他說似的;現在我這麼用,就和他們的意義大不相同了──我敢說,如果是這樣,那麼世界自殺日的產生,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了。

  當然,這樣一個節日的產生,是一個高尚和讓人悲壯、心靈得到純潔和默默不語的時刻。但這麼一個高尚的節日,她產生的原因和地方,竟是被我們攪和的糞堆上和屎湯裡。污泥中長出了荷花,又插在了牛糞上,世界就是這麼亂七八糟循環往復和周而復始的一團爛泥。我為什麼要終生不娶和背井離鄉呢?現在你明白一點原因和頭緒了吧。當然,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的灝瀚的思想和寬廣的胸懷,是你們畢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能解其萬分之一的;何況它們還在每時每刻不斷發展著。這時哪裡還有白螞蟻和小劉兒思想插足的份兒呢?我和他們是多麼地不同。但在歷史的大鍋中,往往就被你們一鍋煮了。

  想想吧,我的外甥,看到這種狀況,我心裡能不痛苦嗎?我痛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渾渾噩噩的你們。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世界上一個著名的王子每天醒來縈繞和困惑在腦間的問題;娶還是不娶,這是我每天醒來要痛苦一番的關鍵所在。我們哥倆兒在人生的一些根本問題上,考慮的竟也是殊途同歸。要說我在世界上還有什麼安慰,也就只剩下這點安慰了。我們的心越過千山萬水和幾個大洲又穿過了時間遂道,在這一點上還是相通的,高山流水,還有知音,這是我在沒有跳井之前支撐人生的最後杠杆。但我和王子還有不同。他在生活中苦惱的問題畢竟只是一條,我比他確確實實地又多了一些。我除了每天醒來要考慮娶還是不娶的問題,還得考慮我是就此告別故鄉呢,還是繼續留在這裡瞎活著。沉悶的空氣,像大雨之前高氣壓之下的低天空一樣,讓人一點都透不過氣來。娶還是不娶,走還是不走,這是我每天在俺家後院子裡默默念叨和重複的兩個問題。我知道接著有人會說,郭老三,你不要在那裡偽深刻了,別在那裡偽現代和偽後現代了,你為什麼不娶,還不是因為沒有人要嫁給你,你只好在那裡打光棍罷了。我聽到這話也只是一笑。他們為了說明自己童年生活的艱辛,以襯托他們現在奮鬥出頭的不易,就輕而易舉地把他們的三舅給出賣了。

  我幾次聽秘書長在恢委會的會議上憶苦思甜,說:過去俺老劉家也是窮人哩,一個三舅連媳婦都沒有娶上。看看,他們自己臉上倒是光彩了,我的名譽和地位,立馬就變得一錢不值。事情就是到了這種地步,我仍然不生氣。人們,走你的路,讓他們說去。狗嘴裡還能吐出什麼象牙。我知道,在故鄉人類的歷史上,終有我說話的那一天。哪怕是在我背井離鄉的百年之後。現在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從這一點出發,我還真要感謝這幫哭鬧著要回故鄉的同性關係者們呢。雖然我和他們出發的起點和到達的終點截然不同,但我仍要承認,要說他們在這個舉動上還有什麼價值的話,就是由此給我提供了一個說話的機會。我這個人,是在別人所潑的污水中長大的。但納穢之地,往往生長出茂盛的雜草,雜草中探出一枝鮮豔的月季花;那些剛剛洗完澡的貌似清純的舞女,卻往往是一群髒妞。我穿著羊皮襖和大襠褲在街上走,穿行在曼哈頓紅紅綠綠的男女之中,你們就認為我是一個鄉下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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