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九


  *關於為什麼要借小劉兒之身來除掉六指。現在我可以明確說了,我早就這種感覺,我與剃頭匠六指的蜜月關係,已經瀕臨死亡了。只是他還沒有覺出來,我和我頭上的蛇,有時月夜之下一起談心,都明確地共同地感到了這一點。不是一般的拌嘴,而是整個婚姻都無可挽回了。徹底完了。但我是一個尊敬歷史的人,直到現在還承認,六指是一個可愛的人。他直到上刑場之時,還蒙在鼓裡呢,還固執地認為我頭上的蛇,是他培養的,是他的好朋友和情報員。

  錯了,六指,你真是天真得可愛,你就不想一想,你跟蛇一個月才見一次面,而我呢?是日日夜夜。雖然在一起呆得時間長了雙方會起膩,相互煩躁,就好象再好的老婆,日日夜夜在一起,想著還是不如一個妓女,還是要逛妓院一樣;再不就找個情兒,養個外宅,偷空跟她在一起呆一呆,因為時間有限,一見面就抱在懷裡,覺得像個寶貝;後來東窗事發,有了一個大家考察和比較的機會;這時大家冷眼看去,怎麼那個外宅,還不如家中那位更出色更有性感呢。這就是熟悉和陌生的區別。這時的大家,又把他家裡,當作自己的外宅去評論了。說穿了,世界上從來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世界上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我覺得在我們資產階級的委員會中,如果大家都明白了這樣一個簡單又複雜的道理,何愁我們將來接管不了這個天下呢?但這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蛇對於我來說,就是我的屋裡人,對於六指呢,就好象是一個外宅。一個月才見一次面,還不是外宅嗎?從客觀上看,情形對六指倒是有利。

  但世界上也往往存在這種情況,有利的形勢和主動的恢復,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這個蛇時間一長,我可以偷樑換柱嘛,我可以金玉其外,敗絮其內嘛。他只知道我頭上的蛇是他的情報員,不知道就是這同一個蛇,還在為我做著反情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六指的小腦子所沒想到的。一個出類拔萃的大資產階級,還鬥不過一個剃頭匠嗎?這就是六指死無葬身之地的關鍵所在。一個剃頭匠,好好剃你的頭,安分守已地活著,多好;為什麼非要往政治、經濟、貴族、大資產階級的漩渦裡鑽呢?這不是飛蛾撲火嗎?再說,我對他的頭型和頭髮裡的蛇們,也像娶到家裡的老婆一樣,早就心煩和厭惡了,我早想將這髮型改一改了。

  不說我,就是在我身邊工作的一幫姐姐們,一開始見到這種頭型,還感到意外,但時間一長,也有些不耐煩哩:就這麼永遠下去了嗎?麻子就再沒有一點活力了嗎?煩不煩哪?俗不俗哇?日子就這麼越過越舊、越過越淡、越過越沒勁了嗎?就是這麼一個嚴肅和不可回避的問題,擺在了你的面前。你該說了,把六指開了不就得了?改個頭型不就是了?這是一般市井小民說話的口氣。市井小民這麼做可以,但我們這些人這麼去做就不行了,就會因此引起社會的動盪和混亂。像我這樣的大人物,日常生活並不是那麼自由呢。看著是一個日常愛好和生活細節,但往往這種愛好並不屬￿你個人呢──身處高位有什麼好

  !──馬上就轉化成對於社會的一種提倡。歷史上這種例子還少嗎?皇上愛鬥雞,大家都鬥雞;皇上愛推牌,大家都推牌;皇上愛看戲,大家都看戲──這個皇上愛聽京戲,京戲就繁榮,那個皇上還聽評彈,評彈就吃香……就是這個道理。我一說六指這個頭型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都在想方設法留這種頭型,一時搞不到蚯蚓和毒蛇還急得直哭;現在我一說這種頭型要拋棄了,人民能答應嗎?億萬萬的頭型一下子怎麼改變?改到哪裡去?頭上的蛇、蚯蚓、屎克螂和頭裡的腦漿如何思考?這不一下要引起社會動盪和社會混亂了嗎?為了社會穩定,為了整個大局,我只好還暫時保持這種頭型。我心裡有痛苦還要面帶著微笑說「不錯」罷了。以為我心中沒有想法嗎?以為我是一個胡塗的人嗎?錯了。我是在等待時機。現在,這個時機終於等到了,那就是小劉兒來了。

  我可以借小劉兒的陪綁,來將六指給除掉,你說這主意妙不妙?六指不存在了,當然六指的頭型也就沒有了;不過這時六指頭型的失去不是因為六指的頭型也就是人民的頭型不好,而是因為六指一沒,使這股惡水無處再流了。人民不會把憤怒對著我,也只能感歎六指沒有好運氣了。六指的手藝,就這麼在宮廷中和貴族中失傳了,大不了再在歷史上和藝術史上給後人留下一個遺憾,讓那些有考證癖和寫續篇的人多一個飯碗,別的也就無大所謂了。

  一個社會危機和社會動盪,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我給處理了過去;一個惡浪險灘,就這麼讓船長駕輕就熟地給躲了過去,不容易呀。不是每一個人都具備這樣的大智大勇。我們應該感謝誰呢?我們還是首先感謝時代、機遇和偶然吧,這是我的一貫態度。這就是除掉六指的原因和始末。如果有報紙要寫一篇《除掉六指的前前後後》,這就是最原始和最準確的資料。只是有一點我還要問記者:六指在這裡是主角嗎?

  當然,小劉兒在這裡做出了他所不知的犧牲。但哪一段歷史的發展不是以一些人的犧牲和殉葬作為代價呢?這也從反面證明,小劉兒還是一個老實的孩子呀。我們可以懲治惡人,但我們不能濫殺無辜。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他被劉老孬拋棄後走投無路的時候,要搭救他一把,讓他戴罪立功的另一個原因。這下誰也不欠誰了吧?

  *關於在同性關係和家園問題上我的態度和看法。明確地說,在這個問題上走投無路的首先不是小劉兒,而是那個秘書長劉老孬。你看,小劉兒和劉老孬是甥舅,但我對他們兩人,在政策上還是有區別的。我是出於公心,不是針對哪一個人。我與劉老孬之間,沒有任何私人恩怨。我生在大明的遷徙途中,劉老孬當然是一個被懷疑對象。當然按照現在的觀念來說,這也不算什麼。我也不會去計較這些我管也管不著的歷史。再次與他碰面,就到了大清王朝。我大軍一到,他領著村裡的新軍望風投降。要說在歷史上我和他有什麼成見,那是不可能的。直到現在,我和他在私人關係上,相互還說得過去。在一些貴族的Party上相見,各人舉著各人的麥爹利,相互打一聲招呼,問一下「最近幹什麼呢?」談笑風生。這才是大人物的舉止。看,我承認他是一個大人物,還能有私人成見嗎?按照我對大人物的理解,他在某些標準上,畢竟還差遲一些呢。這我都忽略不計了。

  我不是一個對人特別苛刻的人。那麼到底因為什麼使我對我的親愛的鄉親劉老孬有些看法呢?為什麼在歷史上沒有看法而現在就有看法了呢?是我看人家當了秘書長,整天騎著我們納稅人提供給他的優質毛驢在市面上走來走去,心裡就結成嫉妒的疙瘩了嗎?是這樣嗎,兄弟?我也時常這樣問自己。當然答案是否定的。我是一個大資產階級,對一個糞堆裡鑽出來的土頭土腦的政治上的暴發戶,會這麼去動腦筋和傷身子骨嗎?不會。那既然不是個人的恩怨和原因,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我思來想去,想來想去──有一首歌名不就叫想來想去嗎?這問題就果真嚴重和重大了,龐大了哩。這裡肯定有嚴重的社會分歧和你死我活的看不見的戰線和鬥爭哩。看得見的東西,歷來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就好象看得見的損失歷來不是最大的損失一樣。路邊一棵杏花燦爛的三月的大樹,我們看著它盛開著火紅的花朵,由此都牽扯到了春天,多好的春天哪。但轉眼之間,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出豆粒大小的許多小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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