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八


  倒是幾個姐姐們看著不像,握起了自己的嘴在那裡偷偷地笑,才使你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接著又厚顏無恥地說:

  「笑什麼?長鬍子的孫子,搖籃裡的爺爺,古來有之。麻子,不是我今天激動,我才說這個話,你也知道,我爹那個操性,你要不嫌棄,我就棄暗投明,認你做乾爹,你就認我為乾兒子吧。做了這件事,待會我們開篝火晚會時,就是親人一家,顯得更有氣氛了!」

  倒是小麻子看著不堪,笑著上去踢了你一腳,說:

  「要不說你們文人無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過之後,給你們一個糖豆,你們又感激個不停;在你們身上,耽誤了多少時間!歷史都是被你們耽誤的!」

  你一邊嘴裡附和說著:「那是,那是,您說的準確!」

  一邊才不好意思地笑著爬起來,拍打著腿上的土。這時你又恬著臉對身邊一個姐姐說:

  「呆會開篝火晚會時,咱們兩個跳一個舞?」

  插頁:

  絕密。僅供圈內參考,請勿外傳

  小麻子在資產階級大會上的報告(部分)

  (注:這並非小劉兒在山梁上看到的報告摘要。按照內外有別的精神,凡是牽涉到事情的實質、核心和事情的下半截,已經在摘要中給刪去了。所以直到現在,小劉兒還蒙在鼓裡呢,以為自己已經瞭解到事情的真相,其實真相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簡單呢。)

  *小劉兒問題的定性:小劉兒目前的問題和處境都很嚴重。先是被劉老孬和瞎鹿給拋棄了,後來又被我們撮到了山梁上,成了一個爹也不疼娘也不愛的癩皮狗──連沙皮狗都不是。但正因為這樣,他也就成了一個社會棄兒讓我們感到他有些可憐呢。事情的程序是:先有劉老孬對他的拋棄,才有了他對我們的投誠。如果是別人拋棄他,一條渾身已經長滿疥瘡於是被主人拋棄的癩皮狗,我們也會拒之門外;但正因為是劉老孬拋棄的──劉老孬算一個什麼東西?他能有什麼目光?

  說不定小劉兒倒是因禍得福──劉老孬看著是疥瘡,說不定我倒看著是一朵朵初綻的梅花呢;他看著是一條癩皮狗,我拿到早市和狗市上說不定就能賣一個大價錢呢;他懂什麼狗!他看著是敵我矛盾,我倒要按著人民內部矛盾的思路去考慮呢。相反,假如劉老孬說他是一朵梅花,我倒看著是一堆大糞呢,也就沒有現在我們對他的挽救了。

  *小劉兒這個人,我還是瞭解的。除了笨一些,虛榮一些,人一多愛上杆子,當著別人的女孩子,愛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藉以發洩他在性和別的方面的壓抑,弄大家都很尷尬,弄得人家女孩子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別的倒不見有什麼大毛病。我曾經從善意和引導的角度開導過他:

  「你的這些小聰明都沒有錯,你的這些玩笑也沒有錯。誰不是這麼想的?你的勇敢精神,倒是使人欽佩。但是你忘了一點,你把這聰明用錯了時間和地點。說你入貴族的圈子時間太短,你還不服氣,現在看出來了吧?所有貴族中的女孩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們的心都是野的。你開的那些玩笑,都沒有錯,她們比你還愛聽。但你說錯了地方。你不懂辯證法,她們越是心野,越要做出良家婦女的樣子。特別是當著自己的男人。妓女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妓女呀,她總說自己要從良。

  真讓她從良,嫁給一個剃頭匠,她又不甘日常的寂寞生活,開始懷念過去的花天酒地的青樓生涯。自己的青春,畢竟是在那裡度過的。這時的回憶,這帶有很大的傷感成分了。誰說婊子無情呢?回憶的時候就有情了。──這樣比較起來,倒是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女孩子,還顯得更清純一些哩。但這些都被你忽略了。你要是換個只有你們兩人的暗屋子裡來說這個,她說不定倒捂著臉在那裡「嘀嘀」地笑呢。說不定她還嫌你說得不過癮呢。誰不知道女人比男人來得慢,更比男人愛聽風話呢。你就是一個不合時宜。該聰明的時候,你不聰明,不該聰明的時候,你倒冒出水來了。你要注意呢!……」

  等等。我們畢竟是打小的朋友。我不忍心他這樣墮落下去,爛下去。一個人活著爛掉他的心,比他死後爛掉他的屍首還要快呢。當然,當著我的面,他都聽了,紅著臉在那裡點頭。但過後就不行了。一到人多的地方,一見女人,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也是難改哩。但話說回來,這也夠不上什麼大毛病。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一見女人這麼感興趣,說明他不是同性關係呢。從我們的角度,他不懂事,人多的場合,我們不帶他去就是了。我總是這麼一個觀點,不能把小劉兒看成是一個壞人,就不可救藥了。

  有那麼嚴重嗎?說這個話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是我打小的朋友,再這麼窮追不捨,矛頭是對準誰,再聯想起上一屆資產階級代表大會時有人煽陰風點鬼火的情形,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我的意見,小劉兒有毛病歸有毛病,但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行動中,他還是可以用的。他的毛病和我們的智能比起來,算得個什麼呢?派不了大用場,可以派個小用場嘛。當個聯絡員、通信員,發給他一個BP機,有什麼事情呼他,來回給我們跑一趟;再不行當個茶水工,來回遞一遞毛巾把,這總是可以的吧?不能趕盡殺絕。

  不能讓一個有毛病但有時顯得也很可愛的朋友就這麼上吊。毛病是什麼?毛病的背面,就是可愛哩。如果大家都是一些十全十美的人,沒點岔子和錯誤讓我們糾正,個個嚴肅,人人正經,男女授受不親,那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大家豈不都要上吊了嗎?我們就把他當成猴子收留下來吧。看似是收留他,其實也是收留我們大家。這個主我還是可以做的。將來猴子出了彩笑話是大家的,出了問題是我的,這行了吧?

  這是主線。這是定調子。用還是用,至於怎麼用,我們還可以再討論。不是我袒護我的鄉親,小劉兒畢竟是沾了貴族圈子的人,對待他和對待一般人,還是應該有一個區別和界限。他在寫字的藝人中間,還是有一點影響的嘛。不承認這一點,就不是起碼的唯物主義。對待六指,我怎麼就不袒護呢?這不一下就說明問題了?這個問題說明白了,接著我再說第二個問題。……

  *說第二個問題的時候,我知道馬上就會有人攻擊我。你現在在這裡紅口白牙(這詞用得多麼性感)地說白話,你這是針對誰呢?我們並沒有怎麼小劉兒,小劉兒與我們素昧平生,你剛才也說,他剛入貴族圈子不久,我們與他連一根煙的交情還沒有,不是今天你說他,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你這些話是甩給誰聽呢?哪一句扯得著我們的淡和連得著我們的筋呢?我們倒不明白了!世界上的人如同林子裡的鳥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們貴族圈子的界限和界線是什麼?就是那些趴在我們周身和周圍的蝨子,密密麻麻在那裡圈出的一條線。遠看是一條線,近看是一圈密密麻麻在那裡上下滾動和相互打架的蝨子。

  這樣的蝨子,多一個少一個,並不能影響我們在圈內的正常生活。我們穿著潔白的紳士裝、叼著雪茄、打高爾夫和搞關係還來不及,誰有功夫去抓圈緣上這麼只小蝨子?你抓得過來嗎?麻子,我們相處這麼多年,今天我們才知道,你也是個抓小不抓大的人哪。說到底,所謂小劉兒目前的處境,跟我們並沒有關係,那是你本人繼劉老孬之後把他從麗麗瑪蓮大酒店給撮出來的──你說現在收留他你可以做主,當初把他撮出去不也是你做的主嗎?──現在你後悔了,內心有愧了,又把我們拿出來墊背是不是?這一招何其毒也!你剛才還說我們點鬼火煽陰風不夠朋友,你來這一手夠朋友嗎?

  ──這是你們要對我說的話,對吧?這也不算什麼能為。看著事情沒有什麼指望了,你們就這麼一邊倒了,對吧?寧肯站在敵人的一邊,也不能讓持不同政見的朋友們得勢,這就是我們習慣的為人;把朋友出賣給敵人,看他在那裡吊著被打,我們在這裡歡呼自己的隊伍裡少了一個對立面,攘外必先安內,對吧?你們這些花花腸子,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以前這樣的例子還少嗎?怎麼又把過去玩過的套路,如數地搬出來了?搬出來我也不怕,那也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要玩火,我警告過多少人,就是不聽。至於當初我把小劉兒從酒店或我的辦公室撮了出去,我想小劉兒不會介意──現在他剛從監獄裡被放出來,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哪裡還有腦子考慮翻案呢?

  他的態度一定是:別說我不考慮錯和不錯的關係,就是考慮,也只能說是娘打錯了孩子,孩子還能說什麼呢?就從此不叫娘了不成?打了他,他反要認我做乾爹,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倒是我不贊成搞庸俗的那一套。我是講究工作方法的。我現在是不會給小劉兒解釋的,免得長他的嬌氣。但等過了這一段,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和時間,我還是要向小劉兒說明真相的。我那次把人撮出去──事後我可以明確地說,──我也不怕得罪誰,並不是針對小劉兒的;當時跟小劉兒一塊被撮出去的,並不是小劉兒一個人嘛。我是針對另一個人的。無非借這個場合,用的是一種手段而已。

  就好象槍斃人找人陪綁一樣,一方面對小劉兒是一個教育,另一方面對被槍斃者那個灰孫子六指也人情一些,使他在臨死之前,不至於感到孤單。他也畢竟一個月一次,跟了我那麼長時間。我是講仁義的。後來果然證明,六指倒沒有多大痛苦,在山梁上發了一通牢騷,就馬不停蹄地趕回故鄉該幹嘛幹嘛去了,倒是這個陪綁的沒有經驗,本來與自己無關,卻非要死要活地上吊明志。一個麻煩事,一個棘手事,一個本來要使人落淚和給人炒魷魚的悲劇,就這麼借小劉兒之身,變成了一齣喜劇。什麼是工作方法。這就是工作方法。什麼是軟刀子殺人?這就是軟刀子殺人。還記得我在瑪蓮飯店剛醒之時說過什麼嗎?就是兩句詩。雖然現在已經不是詩的時代,但我在此情此景還是用它抒發了我的情感。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

  這說明什麼,說明一切早有安排,一切都在我運籌帷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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