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三


  在已經抱成團的屋裡而不是草原上的那群山羊中,相對於我,瞎鹿又與別有山羊不同。別的山羊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以前生活在兩個天地,相互都不認識。不認識就談不上關照。打招呼就談不上熱情。但正因為不熱情,互不關聯,他們對我也不存在防備。加入別人是加入,加入小劉兒也是加入,所以加入誰都無所謂,我們沒有必要過於嫉妒他。但瞎鹿就不同。我與瞎鹿認識過早,認識了一千多年,是老朋友了,相互知道根底;正因為知道根底,是老朋友,就使瞎鹿對我多了一層先驅者對後來者感到的威脅、因而在心情上產生的酸意、醋意、對我的防備和嫉妒。沒有一個領袖不本能地討厭自己的接班人。

  朋友是什麼?朋友就是防備和嫉妒。就好象我們以前沒有進入貴族圈子仍在大街上擠公共汽車一樣,先擠上汽車的人,並不首先討厭旁邊車道上卡迪拉克裡坐著的貴族,而是討厭仍往公共汽車上擁擠的與自己同樣肮髒的弟兄,害怕他們占了自己已經佔據的位置。何況瞎鹿也像我一樣,早年也是通過苦苦奮鬥上去的。苦出身的人,一旦奮鬥得了勢,就對自己奮鬥所得到的一切特別珍惜,半點不肯拋撒給別人,一點不肯幫助正在走他過去道路苦苦奮鬥的弟兄;不認識的他倒可能幫助,認識的一點不肯寬容,說不定還背後給你撒芝麻鹽盡盼著你倒黴他好看個笑話。我一個年輕後生,你用得著跟我一般見識嗎?瞎鹿,我們是遷徙路上共同走過幾千里的弟兄。

  但瞎鹿微微一笑,就是不肯寬容。他坐在咖啡桌對面拿腔拿派戴著墨鏡的樣子,還不如去年他替孬妗在亞洲大飯店走模特把大門放我無票進場時的態度。那時我是一個連入場卷都撈不著的無名小輩,他倒居高臨下地對我溫和;現在我奮鬥到與他平起平坐,他開始拿腔拿派與我拿上了影帝的派頭。但我沒有辦法。這是我初入上流社會要付出的必然代價。倒是他見我情緒中流露出些忿忿不平,主動單刀直入地對我進行了開導:

  「你不要有什麼忿忿不平,你不要以為進入了這個圈子,就立即可以與我平等了,裡面還有許多層次呢。雖然都是貴族,但貴族與貴族又不同,貴族的內容和方向也不同。譬如說咱們倆,你再是大腕,也只是一個文學大腕;我呢,是一個影視大腕,是一個影帝,知道嗎?我問你,你在街上走,有幾個人扭臉看你?誰知道你是小劉兒?大家還不是把你當成街上來來往往的一個普通人,一粒扔到煤堆裡揀不出來的煤核?這時把你當成大腕的,只有內心的你自己。

  你的書完全等於白寫。你這時的感受和反應是什麼?我知道,你會說我自尊、我自強、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對世俗的東西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屣;但這種想法的本身,不是也說明你有些憤憤不平和顧影自憐嗎?不是我膚淺,不是我非要和你對照才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相信我影帝當了這麼多年,早已過了那個階段;何況我不用和你對照,我在社會上的地位也水落石出,早已蓋棺論定。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咱們不說街上,說這咖啡廳,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還要戴墨鏡嗎?」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瞎鹿為什麼在桔黃色的幽暗的咖啡廳還要戴墨鏡。我覺得這事情有些誇張。我突然想起什麼,試探著說:

  「一定是你老人家早年眼睛不好,後來失而復得,重見光明──失而復得的東西,一般都特別重視和珍愛,所以除了拍電影,何時何地都戴上墨鏡,是一種保護措施。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們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什麼──譬如講,團結。」

  瞎鹿見我這麼回答,大為光火,他佛袖一甩,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上下顛簸,撒了一桌布;瞎鹿不顧桌布,氣恨恨地問我:你是真這麼認為,還是故意氣我?」

  我嚇得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答:「我真是這麼認為,我不敢故意氣你老人家。」

  瞎鹿鄙夷地看我一眼,說:

  「要不說你剛入貴族圈子,你還不服,這不一下說明問題、一下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如果你這樣回答是明知故答,故意氣我,我生氣還小些;你真這麼認為,我可就從心眼裡徹頭徹尾看不起你。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一天到晚戴墨鏡不是為了保護眼睛,我的眼睛恢復得好得很,不需要保護,你潛意識中那點對我的嫉妒、恨不得我眼睛立刻、馬上、現在而不是將來、今天而不是明天就再次瞎了你們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卑鄙心理──以為我不知道嗎?──就立刻馬上趁早回去吧,我的保健醫生說了,我這個眼睛一複明,就再也瞎不了了!你們就徹底把懸著的心放下吧。

  為什麼我一上鏡馬上就出彩,就與那些電影混混不同,就高他們一籌顯得鶴立雞群呢?他們還不服氣,背後嘁嘁喳喳,有什麼不服氣的呢,影帝只有一個,不可能遍地都是黃花。這麼大的一個性格演員,靠的是什麼,靠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眼睛。你剛才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雖然俗氣,但還準確。別看我的眼睛小,平時像睡著一樣,但小有小的好處,聚光,一上鏡就光彩照人,贏個滿堂彩。這麼好的眼睛,你以為我願意每天都用墨鏡遮擋,悶住它蓋住它使它整日不見陽光就這麼暗無天日下去嗎?你以為它不需要充電不需要觀察世道人心嗎?但是沒有辦法。不是我不願意,是你們不讓我摘下去,是你們害了它,是你們在遮擋、戕害、蹂躪和侮辱它!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以為我是傻子?」

  瞎鹿越說越氣憤,甚至氣得流出了眼淚。我確實是剛入貴族圈子,頭一次在貴族圈子見到這種像芸芸眾生中常見的場面。我像往常在芸芸眾生中見到婆娘發火一樣,顧不得尋找事情的頭尾,慌忙先將自己擇出來,擺脫自己的責任。我抖著身子說:

  「瞎鹿叔,這一切不怪我,我沒有把你當成傻子,我沒有戕害你的眼睛,我沒說不讓你把眼鏡摘下來。你摘,你摘,這不關我任何事,我又不是演員,咱們中間不存在競爭。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在咖啡廳還戴著眼鏡;難道你這時把眼鏡摘下來,還能天塌地陷,世界翻了天不成?」

  見我這麼說,瞎鹿不再氣憤了,甚至有些得意,他歎了一口氣說:

  「說你不明白,看來你還真是不明白,在社會底層混得久了,到底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眼圈子小沒有知識。我們雖然以前是鄉親,但社會地位分別太久,之間看問題的方法、層次、立場和光圈,都對面不相識,尿不到一個壺裡了。我們看似在談話,其實我們之間沒有交流,語言從來沒有在一個層次上發生過碰撞。我們在進行一場貌似親熱的誤會的談話。什麼是悲哀呢?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我說給你你不相信,我要按你說的在這裡摘下眼鏡,這裡真要引起一場混亂。我這就摘給你看,我這就摘給你看。」

  瞎鹿說著,真賭氣把黑墨鏡從眼睛上摘了下來。馬上,我所想不到的情況,天塌地陷一片混亂的情況,就真的在咖啡廳出現了。瞎鹿的摘下眼鏡的面孔,馬上被卡拉OK打在了咖啡廳正面牆上的彩色大屏幕上。瞎鹿剛摘下眼鏡一下適應不了外光的神情、眼皮趕緊收緊的尷尬模樣及由此對我的憤怒,都明白無誤地顯示在大屏幕上。

  「影帝在這裡,影帝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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