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二


  多少年後,我與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關係者巴爾·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們纏綿之後,又像賈寶玉林黛玉一樣躺在一起敘話。當我重提這段往事時,他一邊愛護地用指頭為我梳理著頭髮,一邊深情地看著我讚歎:「別看你那時地位低下,這句話卻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不凡?」

  他:「從你當時憤怒的對象講,你當時就有同性關係情結,不然我們也到不了今天。等我們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爺?要不,就仍然讓他叫我大媽好了。」

  說到這裡,他以袖掩面,倒像女人一樣「嘀嘀」笑了。我也笑了。與他躺在流動的水床上。流動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輕鬆舒展地流動著。我嘴裡抽著一支薄荷型香煙。這時想起當年在五星級飯店門前肮髒委瑣的樣子,不禁一陣慶倖。我怎麼就從苦難中掙脫出來了呢?我怎麼就從芸芸眾生之中,脫穎而出到了上流社會呢?我不是在做夢吧?由苦難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頭再看苦難,心裡可就有說不出的感慨。感謝生活,感謝苦難,苦難是一筆財富──你這樣告訴你的後代。

  世界上的偉人,都在操著同樣的統一的口腔說話。如果你當時沒有脫離苦難而被苦水嗆死了呢?你又該在臨死之前說「給我一口幹的」或是像我當年站在五星飯店門口一樣罵「我操你大爺」。於是我們只好等待時機、契機、通行證、毛驢、雲開霧散和黎明前公雞的第一聲啼鳴。公雞,讓我吃口幹的。在我喝粥的同時,別限制我吃饃頭。讓我在這雪地上散點野吧。讓我去參加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會吧。讓我每天都見到那些貴族、豪門、政客、大款、影帝、領結、面紗、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別人更富於耐心──因為:世界上所有優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種心情:悲涼與等待。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但等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卻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們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們露出自嘲的笑容。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所等待的一切,原來是這麼簡單。我們發生了懷疑:這是我們等待的嗎?是事情本身就這麼簡單,還是我們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複雜了?給我們一個支點,我們真能把地球給翻轉過來嗎?世界真是一個圓圈嗎?事情真是一個琉璃蛋嗎?轉著轉著就轉到了我們面前,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輩子眼睜睜不見琉璃蛋的到來,又說明什麼呢?我慶倖我沒有心臟病。

  有心臟病的大哥或大姐,企盼過久,積勞成疾,一見琉璃蛋滾來或東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血液「呼」地聚集在一起,凝結不散,大哥或大姐立即氣絕身亡,給自己的人生劃上了悲壯和圓滿的句號。我應該感謝孬舅,我應該感謝同性關係者,我應該感謝麗晶時代廣場,我應該感謝請願和對話,他們的一切和他們事情的奮鬥結果與我毫不相干,同性關係者有沒有家園我並不關心,我感到興奮的是,從這個事情上,我竟然漁翁得利,同性們在那裡麻煩、棘手和痛苦,我卻從中間撈到了不少好處;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和命運上升翻轉的臺階。

  過去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文人,現在經過一個與文字毫不相干的事件,我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文學大腕。過去苦苦奮鬥那麼多年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唾手可得,三千軍中取上將首級,如囊中探物。雖然說慚愧我也慚愧,看著十裡坡酒店──門前的酒簾還在那裡飄呢──中被自己麻翻的人倒下,拍著手說聲慚愧,指著他說「倒也倒也」。「喝了老娘的洗腳水」。

  但心中依然很得意。你想想,滿大街都是你一個人的書,全世界的人都在捧著你的兩本書在看,在說,在傳,在議論,在評價,報上說的是它,電視裡說的還是它,大家見面,都在問「你看過它了嗎?」似乎誰沒看過誰就不夠檔次,誰沒看過誰就跟不上時代潮流,當然馬上就面臨著被淘汰的危險。所以不管看過的還是沒看過的,見面都說看過了,都齊聲叫好,說這兩本書出得太及時了,太必要了,太讓人開眼和太讓人吃驚和眼紅了。連權威的文學評議家權威的報紙專欄,都說這是兩朵藝苑的奇葩。

  《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看人家這名字起的,就透著奇異、學問、智能和靈氣。不是任何人都能起出這樣的名字的。我們還是服了他吧。「秘書長加同性關係,先睹為快;小劉兒成大腕,今非昔比」。看看電視中的回放,在麗晶時代廣場,我與孬舅騎毛驢站在一起,還給老人家出主意,對付一幫同性關係者呢;孬舅是人中豪傑,我當然就是文壇大腕,不然我怎麼與他站在一起?不然老人家怎麼會讓我出主意?雖然我們平日從事的行當不同,但世界在根本意義上都是相通和殊途同歸的。秘書長平日的工作是對付人,我寫書是琢磨人,琢磨與對付,是意識和實踐的兩個方面,不然我也不會想出那麼絕妙的高招;這高招一經採用,立即生效,使孬舅得勝回朝──這是理論運用實踐的極佳體現。

  我的名聲就這樣猝然雀起。雖然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猛、太讓人措手不及和沒有思想準備,但我幾天下來,馬上也就適應了。沒有適應不了的形勢,沒有適應不了的世界。我們連小販的雨篷都不怕,還怕麗麗瑪蓮飯店嗎?我們連死都不怕,我們還怕生嗎?過去小文人都委屈的當了,現在文學大腕還當不了嗎?當然一切還是有些緊張、有些手忙腳亂,但幾天下來,也就從容自如,應付得當,遊刃有餘甚至有些不在意的瀟灑了。不就是接待來訪,給人簽名,上報紙,上電視臺嗎?接待採訪可以趁機拍幾個條兒好的女蒼蠅,給人簽名可以簽到別人難以親近的身前或身後的隨便可簽的地方。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還要趁機宣傳自己下一部還沒有寫的著作並馬上與書商簽了一大串抬高碼洋的合同。當然,這時你會感到很忙,許多沒想到的事情,許多沒想到的朋友,許多沒想到的美妙的機會和圈套,都紛至遝來,排著隊等候你的挑選。貴族、大款、影帝、領結、面紗、旋轉的門和不旋轉的電子自動門,Party和非Party,先鋒Party和後現代Party,漆黑的或粉紅色的大門,過去閘在你的面前,現在自動開啟。朋友,進來吧,我們是同類。

  鮮花、美酒、美男與美女,你要什麼?從今往後,我們承認你,我們可以稱兄道弟,我們可以狼狽為奸,我們是少數人,我們可以坐在大多數人的頭上,比他們站得高看得遠,指點江山與激揚文字,領導時代與吃喝拉撒睡的潮流。

  我很快混跡於這些新的人類和類人中間。過去的朋友,請原諒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只靠回憶。這首歌詞寫得怎麼樣?在麗麗瑪蓮五星級大酒店的咖啡廳裡,我問坐在我對面的穿著咖啡色大衫戴著墨鏡的當代影帝瞎鹿。如果我再靠回憶,再與過去的芸芸眾生與百分之九十九在一起,我還怎麼能與瞎鹿平起平坐呢?瞎鹿往上推了推墨鏡,身子往前欠了欠,並不與我搭話,而是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抿了兩口;等將身子又放回到沙發背上,錯開一個時間差,才面無表情地說:

  「還湊合,但也只能作為一個插曲,不能作為片頭片尾的主題歌。」

  接著,又揮了一下手,象徵性地強調了一下。我發現,過去的朋友、現在的影帝瞎鹿在我面前有些矜持。他似乎對我的突然成功也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該調整到怎樣的心態來對待我。不過我沒有責備他,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過去抱成團已經形成一個動物圈生物場和氣場的一群動物,對突然而至的一頭野山羊,雖然明知道要承認它,接受它,它是我們過去失散的一個兄弟;但看著它怪裡怪樣的的神色、動作、迫不及待的心情與眼神,心理上還是一時接受不下。

  沒有外來的這位,我們在一起的心情、習慣、氣味,相互多麼熟悉,多一個外人攪在中間,相互多麼彆扭。這就是咱娘或咱爹年輕時由於一夜風流失散在外20多年現在又來尋找的兄弟嗎?經過鑒定了嗎?化驗他的血型和尿樣了嗎?看他流著鼻涕的面孔多麼肮髒,看他吃飯的動作多麼彆扭。恐怕就是承認下來,接收下來,這個由彆扭到熟悉、大家扔在一起相互認不出來的過程,路途不知有多麼漫長。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和他們對我的態度。我可以耐心等待。開門之後等人認可的等待,總比被人關在門外的滋味要好受得多。屋裡比屋外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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